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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3章 水煎茶 上交伐谋,以言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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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兄长的性子,萧路再清楚不过。

忠心为国、虔心为民,是其做人之一贯宗旨。

此番愿与自己一见,无非是看在当年那份知己之情。

“萧先生,前头就是太守府了。”高福话并不多,一路行来不过指点方向而已。

他替老爷捏着汗,更替满城安阳乡亲捏着把汗。

萧路放眼望去,只觉是那间小院儿回来了。

太守名府颇具规制,占地更比当年草舍大了数倍不止。

江下派建筑虽不及中州气势宏壮,却也并非寻常人家可比。

这般感慨,又是从何而来呢?

关于这一点,萧路自己都说不清。

硬要择一句描述,大概就是主家之气节品性,会影响屋宇呈现出的气质和底蕴。

身居名府大宅,心却与草舍相同,这便是好官。

当其好容易厘清个中关窍,洪行严处亦接到家丁奏报。

只见对方敛衣整冠出得门来,风采奕奕、目光如炬。

一身官服正气斯文,为多年风霜,平添几丝肃穆萧然。

太守官邸大门洞开,随从仆役侍立两旁,端的一副正正堂堂、坦坦荡荡。

浅笑似在萧路脸上生了根、发了芽,一经扎下便再无退却之时。

他明白老友,如此做得苦心。

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接待中州来使乃国事要务,绝非一己私情。

“唉……”笑容被叹息搅扰,漾出三分苦涩。

为人这般审慎,除其生性严谨外,亦可见南夏官场尔虞我诈、鱼龙混杂。

萧路脚下猛赶几步,几乎是撞着来到洪行严面前。

多年未见,他多想喊对方一声“洪兄”,再使义弟之礼相拜。

然而话到嘴边,两人还是止住了。

萧路端正身形,起手揖道:“洪大人,在下萧某,奉中州大将军之命前来,多有打扰、万望海涵。”

洪行严处,淡笑一闪而过。

对着萧路还了个礼道:“萧先生远道而来,实乃洪某之行,还请进内一叙。”说完侧身展臂相让。

官邸正门,非布衣平民可过。

便是在南夏地界儿,萧路行事也极讲分寸。

他适时抬手劝阻道:“区区草民,不敢受此抬爱。还请洪大人与在下另寻他处,方敢登临贵府。”

“好,萧先生请。”洪行严并未坚持。

转而将萧路引向角门,两人前头走,后面一众家下人跟着。

别看浩浩荡荡,却半点儿响声不闻。

这几步路,两人行得缓慢而深长。

像是要把中间来不及相聚的时间,统统补回来那样。

洪行严一直不说话,萧路自然没有开口。

彼此就这样默契着,相伴在对方身边。

兄长拿眼打量着,自己这位义弟。

当周围一切安静下来,他才猛然发觉,那人与自己记忆中并无毫厘分别。

十数年光阴啊!

怎么会?怎么会一点儿变化没有?其间万千时辰,究竟都去了何处?

难不成真是“尘寰一年,天阙一日”?

眼前这知音故旧,还真是天庭派来,息止干戈的上仙神友?

洪行严摇摇头,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边上角门四敞大开,照旧放达磊落。

相让一番,俩人并肩走入,前后左右皆备家丁随行。

“咳咳……咳咳咳……”沉疴顽固,防无可防。

才一进院,萧路便掩面背身,发出一连串翻腾着水花的嗽声。

洪行严立在当下,抬起手臂却不知该不该放。

片刻过去,他组织好言语道:“萧先生清晨赶路,想是一时操劳。舍下略备薄筵,还望先生赏光。”

“洪、洪大人客气了……”萧路一面平定喘息一面说:“尊驾厚、厚爱,萧某实、实不敢辞……”

多别扭呢!

一朋一友、一兄一弟,干碍着军国大事、苍生性命,只得这般毕恭毕敬、若离若即。

将“真心”藏在“场面”后头,先公后私、先人后己。

幸而这一切,在看到桌上饭食之际,有了显著好转。

不大的房间里,摆着一桌二椅。

上头青菜两碟、白饭两碗,浊酒一壶、素汤一海。

“当年那两盘子小炒,也是这个吗?”萧路搜肠刮肚般问自己,却实在想不起来。

见其迟迟未肯落座,老管家忙道:“先生莫要介意!有汤有饭,已是我们老爷待客的吃食喽!”

不料萧路还没说什么,洪行严倒先摆起了手。

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无事不必进来。”

“是!”高福答应着退出,走时并未掩门。

萧路抬眼看了,院中两侧俱留有人手。

自己这兄长啊,做事还是如此周密细致。

“衡竹啊,快坐!”正思量处,洪行严一声呼唤,将人拉回许多年前。

那时自己还不是“萧先生”,而对方也不是“洪大人”。

“文白兄,我……咳咳咳……”一时激动又勾出几声咳嗽。

洪行严看出此为旧疾,忙摆手道:“哎,什么都别说了!先坐下吃饭!”

萧路点点头,眸中似有星辰闪烁。

不出所料,桌上俩菜便是过去,二人在院中用过的。

洪行严一刻不忘,直直记到今天。

只不过厨子手艺要好多了,脆嫩可口、鲜香味美。

搭上白饭素汤,竟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往嘴里拨着饭,一面来回斟酒一面叙起旧情。

洪行严话很多,滴滴答答,很像屋檐下扯不断的跳珠。

他说起自入朝领受官职后,南夏大部分地方已然走遍了。

苍兰做官期间,洪行严娶了妻,婚后亲善和睦、恩爱非常。

妻子从不嫌自己官儿小、没本事,而他自己也一直坚守当日誓约——

一心一意、一生一人。

没成想日子刚熬出些眉目,妻子就得了重病。

硬生生挨了二三年光景,到底与世长辞。

两人膝下无儿无女,洪行严亦不曾动过续弦念头。

原本想象中的和乐之家,到此又剩孤零零一个。

“唉……”洪行严抿着酒,仿佛饮干了岁月。

“习惯了,都习惯了……人呐……到头来,什么都能习惯……”

萧路静静听着,实在不忍心打断。

他深知对方长多年渴望,一是国二便是家。

可兜兜转转若许年,十载家事飘零久,千秋国事摇欲坠。

桩桩件件皆不如意,除了逼迫自己习惯,身为凡体凡胎还能做什么呢?

洪行严想是看出萧路所思,执壶倒满一杯说:“衡竹啊,看你如今意气风发,我这心里是真高兴!”

是啊,即便二人此刻立场不同、阵营相悖,洪行严作为兄长亲友,还是替其欣慰欢喜。

他知道,萧路这些年经历,定然非同一般。

但能让这样一个无根无芽之人,心甘情愿落于尘烟、奔走四方,对方必定更不寻常。

好在萧路很坦诚。

他先是提起小松,然后说起秦淮跟秦川。

末了收尾时,还念了这么句话。

“养孩子难,做先生更不轻松……最大的那个吧,偶尔也不教人省心……”

话里话外,处处透着眷念与思恋。

少顷饭毕,碗净碟光。

高管家一面着小厮收桌,一面回禀:“老爷,书斋那儿东西都备齐了。”

“嗯,知道了。”洪行严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转头又对萧路道:“衡竹啊,一起去愚兄书斋看看,怎么样?”

萧路连忙整身敛容,轻施一礼道:“全凭文白兄裁处。”

那声音真教人听不够,娴雅清幽处,还透着热忱与希冀。

书斋距此处不远。

转过一道连廊,便露出庐山真面。

那是间不算很宽,却十分削长的屋子。

与秦淮喜好豁亮阔达不同,洪行严这儿纯粹是书多的没地方搁。

柜上、架上、案上,合着的、敞着的、笺子露在外头的,数不胜数、俯拾皆是。

萧路简直看花了眼,恨不得迈一步停三停。

洪行严也不去管他,先一步走至窗下,抬手推开户牖。

阳光自大开的轩扉里投进来,染了洪行严半身金、满身暖。

萧路转一转手中竹笛,顺势就要提壶续水。

不料被对面一把拦下道:“好茶易得,仙乐难求……我来煮茶,你再为愚兄吹奏一曲吧……”

问都没问对方想听什么,萧路以竹笛抵唇。

霎时间乐音清扬、曲调舒朗,一如春风拂面、临花照水。

洪行严笑着,挪壶放在炉上慢慢煮。

陶然恬淡处,不由更胜从前。

逸曲渐入佳境,水也快开了,热气升腾在日光下,能看清房间里游荡的尘埃。

壶盖顶起时的咕噜咕噜声,好像某种蹩脚又生动的伴奏。

笛声随之推进到高潮,洪行严打开罐子投上茶。

又移过边上小笸箩,下了三五个红枣进去。

须臾之内,茶香迎面、甘甜扑鼻。

便是那佛祖闻去,也免不了六根牵系、心猿萌动。

萧路仍在吹奏,洪行严将茶汤倾进公道杯中,不偏不倚隔为两份。

伸掌礼,恰好压在末尾一个音上。

萧路起身谢过对方,捻杯品过半盏,不住口道:“好茶,好茶!文白兄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矣!”

洪行严倒没急着擎杯,而是将目光转向窗外。

幽幽叹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是啊,如此多年过去,洪行严再未听过这般曲调。

远离俗世纷争,堪破物我两忘。

一时动念,当属情理之中。

茶过三沏,日头转西。

瞧着杯中那渐浅汤色,洪行严终是开了口。

“这茶我存了十五年,朝朝在意、夕夕惦记……今日取出待客,也不算辱没了彼此挚情……”

接着他从袖中掏出信件——那是萧路写给洪行严,劝说对方弃绝南夏、归附中州的。

这场被旧情迁延的拉锯,到底还是来了。

杯中水冷、炉中火灭。

洪行严正襟危坐,表情和语气重又变回到安阳太守。

他把信推至两人面前,不歪不斜,秉轴持钧。

“萧先生果然好文采,字字情真、句句意切——一口一个不世高才,一笔一个日月之明!洪某昏聩,受不得先生如此抬爱!”

说到这儿,洪行严明显顿了一下,似在回忆萧路信中言语。

没多大功夫,他转定目光继续道:“区区扶危救困之诚,谅蒙贤者深察不尽……”

“是则先生一念之转、一心之发,必然图诸凌烟、馨香百世;买丝争绣,流芳千代……”

话毕洪行严仰天大笑,笑声险些震翻桌上残茶。

萧路沉默着,他知道对方心里有气。

气自己身为挚交故旧,竟以此做筹码许利劝降。

不仅侮辱了对方气节品格,更是将多年相知踩在脚底下。

然而萧路心意已决,与中州相比,南夏没有胜算。

他宁可洪行严恨自己一辈子,也不愿昔日惨剧再度重演。

“洪某斗胆,敢问先生一句——”声音自对面传来,听在耳里却是那样冷彻渺远。

“图诸凌烟,登的是谁家麟阁?买丝争绣,酒又该浇何方土地?”

一字一句,如剑如刀,反复剐磨着萧路的心。

他直起身,推开桌边杯盏,袖好手中竹笛。

看向对面的眼神里,再没有了礼让犹豫。

“趋大势者乃天时地利,实非人意所能相强。南夏偏安百年,君弱臣昏、官虎吏狼,朝野上下早已积重难返、深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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