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只感到荒谬。

“你缺钱吗？”蝙蝠侠问，“韦恩？”

“……”年轻人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话挤出口，他的声音在发抖，“对、我贪得无厌，光一个韦恩企业根本没法满足我——随便你怎么想。你把我的东西弄到哪里去了？”

“你就这样让人开车撞自己？为什么？”

“我疯了。可以吗？满意吗？这很重要？”斯特凡诺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想抓到我。恭喜、你已经赢了，蝙蝠。我现在在问你，我的东西在哪？”

他的面前立着哥谭的暗影，此时冰冷无情地吐出一个词：“——充公。”

充公。

这个词简直像是炸弹一样把人砸的头晕目眩、耳际嗡鸣，他看见对方面具之下的嘴唇翕动，但他几乎无法听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整整十几秒过去、斯特凡诺才勉强寻回自己的理智：

“——那之后呢。”蝙蝠侠还在发问，“这一次是胁从，只要‘圣诞’消失就死无对证。那下一次呢？”

……等等。

什么下一次？

斯特凡诺被他问的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有些奇怪的感觉正在他的思绪里隐隐翻涌起来。

面前男人还在继续往下说：“有记录的案件我能翻到六年之前，你缺这些东西？等过几个月舆论的热度过去了，再换一个名字继续做？”

……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

今晚蝙蝠侠说的话尤其多，斯特凡诺有几秒钟只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话——他感觉自己有点站不稳了，应该是船晃得太厉害了吧：“布鲁斯？”

没有回应。

周围陡然安静了，空气里只剩下雨和海浪的声音。戴面具的男人无言地站在他对面。

“你就是蝙蝠侠。”他好像无法理解这个简单的句子，年轻人的面上露出一种接近茫然的神情。“你、你……”他伸手抓住甲板边缘的围栏，好像一时间有点难受得讲不出话来，“对，一个罪犯，蝙蝠侠的污点，对吗？”

“你不该做这些。”长久的沉默之后，蝙蝠终于说话了。

“不该？”斯特凡诺突然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倒是你、你知道吗？”年轻人转过身来，“——你以为你用的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你就只要坐在椅子上，钞票就会下雨一样从天上掉下来吗？”他说话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你闭嘴——你明明是个韦恩，韦恩被逼着走、被枪指着的时候你在哪里？摇摇欲坠的时候你在哪里？……这就对了，你根本就没什么可在意的，是不是？

“你看看那栋楼，今天还叫韦恩，挺有意思的，为什么不叫达盖特企业？为什么不叫斯塔格工业、不叫哥谭企业？怎么不叫厄尔、汤姆逊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字？他们一个个都是好心人，就怕你回家的时候找不到路是不是？

“我现在搞定了、一切威胁韦恩的东西都要消失了，这时候轮到你了、蝙蝠侠——披风斗士、哥谭的守护者……你太无私了，你的正义这么重要吗，你就不能——”

你就不能分给我一点？

他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太狼狈了。斯特凡诺抬手捂住眼睛。“……我活的像个笑话，哥哥。”眼泪正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我到底为了什么啊。”

男人的手垂在身侧，被黑色装甲覆盖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

他看上去很想摸摸斯特凡诺的脸、想擦一下他脸上的眼泪；

他们曾对“圣诞”做过简单的侧写：他相当看重自己的所有物和领地、几年来对一切的偷抢行为予以打击报复，他的那些仓库、那些数不清的收集品早已经远远超过了资产转移需要的量，并且还在持续增加；

分析师认为这也许是一种自体不稳定的现象，这通常和个人成长环境中关键角色的缺位有关。这种人缺乏周围环境提供的情绪支持和行事正向反馈，所以他需要非常多的外物来填补自己——包括但不限于钱、宝石、权力、地位，市场赋予这些物质的价值能让这个人产生获得感，得到一样就能让内心平静一段时间；相反地，只要失去其中一点，他就会无法忍受、严重的时候会觉得这一点点失去会破环整个人的秩序和平衡。

纸面上的文字结论当然和现实不一样，当时他只觉得这是很好的切入点：毕竟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搬空所有的仓库，他们确实搬空了其中一个做给监控看，剩下的不过只是动手改几行代码的事而已。

而事实也是如此：仓库里的所有东西凭空消失，斯特凡诺简直失去理智、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他丢掉的东西。

斯特凡诺从来不和布鲁斯谈过去。

他自己不知道这些话代表着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说什么话最尖锐、说什么话伤人最痛，有些话一旦说出口，那一层两人费力遮掩、粉饰太平的甜美外壳就会像肥皂泡一样迅速崩解，那些他们共同的、鲜血淋漓的、经久不愈的伤口被挑开，逼迫他们去直视扎入血肉的生锈尖刺——

不远处突然传来模糊“砰”的一声；

蝙蝠立刻警觉地转身，下一秒，枪声爆响、一整梭子弹顺着光亮处撩去，男人向后伸手抓到斯特凡诺，扯着他往一侧躲开；但那些人并没有放弃的意思，子弹击中集装箱的外壳、火花四溅，紧追着那一道躲闪的踪迹不放。

在他又一次想要避开那些子弹的时候，伸手抓了个空；

他立即回头，周围无处可去、身后和甲板栏杆之间的那一小块区域空空如也。

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撞上了他的肩膀和腰腹，流弹击中了他，但他没感到痛。

男人上前两步，抓住围栏往外看：雨越下越大，波涛翻涌，船尾的灯光摇晃着，深黑色的海水在船舷处拍出灰白的碎末，破碎的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什么概念？

一般一艘万吨集装箱船有130米长、13米宽、露出水面18米，将近五层楼的高度：

——斯特凡诺掉下去了。

*

夏秋之际飓风多发，飓风刚刚过境、沿海城市无可幸免，哥谭下了一整夜的雨，但第二天风卷云清、一碧如洗，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布鲁斯·韦恩在早晨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是政府办公室的职员：“打扰了，您能联系上斯特凡诺先生吗？哦、是关于前几天的案件，我们已经收到了他送来的东西。但是现在还有一些流程要走，今天不知怎么联系不上他了。”

来电的是位年轻的女士，轻声细语地把事情解释给他听：24小时之前，韦恩企业的加密货币交易平台宣告停止交易，市场上的货币总数计2100万个均无法兑付——数十亿美元的赃款和完整的虚拟币申购名单——那些所有对韦恩动过手和还没动手的人、整座城市犯罪网络上的所有环节、从上到下、从庇护到执行，已经连人带钱全部完整地送到了政府相关调查机构和检察机关。

*

今天是月初，刚好是新一期《福布斯》的发刊日。

本期的主题文章是“从废墟中崛起：韦恩企业在挑战中寻找新机遇”，主要分析韦恩企业如何在市场低迷时期保持增长并探索新的商业机会；杂志的封面是韦恩企业年轻的掌舵人斯特凡诺·韦恩以及韦恩企业的董事会主席布鲁斯·韦恩。

小韦恩先生首次出现在杂志封面上，浓郁的深青色背景，黑色西装、黑衬衫，没有领带，他背对镜头坐在一张浅色的古典扶手椅上，拍照时侧身回望，留给镜头的只有暖黄色灯光下的半张脸。

而他的哥哥轻靠在椅背侧面。男人微微侧头斜睨着镜头，他的一只手腕搭在斯特凡诺肩上，西装、白衬衫，领口系了个端正的领结，在朦胧的暖色散光下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微笑。

但谁也没有想过，这张照片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两人唯一的联系，将他们——世界上仅剩的两个韦恩；支持者和掌权者；游手好闲、流连于莺莺燕燕的哥哥，和兢兢业业、努力工作维持家业的弟弟；或者说，黑暗骑士和他亲手抓住的罪犯——之间，在失去之后成为一片空白的某样东西，最终以照片的形式保留了下来。

他们之中，总是有一个被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