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翎在天黑后赶了回来,与掀开帘子走出的陈曦撞了个满怀。
走在路上,陈曦问鸦翎:“你们为什么不逃?”
月光照进鸦翎的眼中,一片黑洞,鸦翎开口反问:“去哪?祭司和首领全都没了。阿姆老了,她需要休息,弟妹还小,他们经不起折腾。没了狼月,生病受伤的鸦兽找谁治?怀孕的鸦兽怎么安心生崽?”
陈曦无言以复。
鸦翎继续说道:“虽然累,但这里很安稳。况且累点也好。累了,回家后倒头就睡着了,脑袋里也不会有其他想法了。”
回到帐篷前,陈曦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兽皮帐篷,发现和鸦兽们的茅草帐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盖着皮,一个盖着草。说不上谁比谁的好,鸦兽们的帐篷虽然漏风漏雨,但草是随处可见的,拔了就是她们自己的,可陈曦的帐篷虽然挡风又挡雨,皮子却不是自己的,这份虚假的安乐迟早要还回去。
见陈曦回来,狼莼习惯性地给陈曦打了个招呼,陈曦应了一声,钻回帐篷里窝成一团。
陈曦想起狼莼和狼瓒对首领和祭司的夸赞和不加掩饰的喜爱。灰狼们以狼月和狼葵为傲,狼瓒的孩子们甚至以狼月为榜样,为了成为伟大的狼月,而自我催眠自己接受未来割断脐带的痛苦。
当时陈曦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石器时代中真正拥有治病救人能力的祭司,对于母系氏族下雌性和土地的看法只有惊艳与认可,可到了今天,她忽然意识到,这何尝不是对雌性的另一种压榨呢。
狼瓒生了五个孩子,每生一个都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即便狼瓒足够幸运,狼月医术足够高明,可狼瓒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吗?
五个孩子带给部落生命,带给部落健壮的劳动力,似乎全然都是好的,可对于狼瓒来说也全然都是好的吗?对于整个部落的雌性而言也全然都是好的吗?
狼月只有两个孩子,狼葵甚至没有孩子,她们是部落里德高望重的狼兽,为什么她们不肯像狼瓒一样多生几个呢?
对土地的崇拜到底是对生命的崇拜还是对生育的崇拜呢?
如果是对生命的崇拜,那按理说不仅应该重视生下来的孩子,还要重视产生生命的母亲,二者受到同样的尊重。
如果是对生育的崇拜,那重点反而放在了孩子身上。母体只能作为工具,不断地生,不断地生,生出一个个强壮的劳动力,生出一个强大的部落来。
陈曦忽然一身冷汗,她想起狼后把灰狼部落从五十七只发展到二百多只狼兽的话来。鸦云加入部落也就在十年之间,灰狼部落在这里生活不会超过三十年。短短三十年内,灰狼部落的人口是如何膨胀到二百多只的呢?
对土地有信仰是正常,但那时狼后担心部落绝种,恐怕会偷偷在信仰之中增添那么一点点东西,来让雌性心甘情愿地繁衍部落吧。而后来长大的巫月发现了这微小改变的好处,自然心照不宣地沿用了。
还有一件事,赤鸦部落的首领和祭司都死的太过蹊跷。好像赤鸦每次出事,都是因为之前跟灰狼部落产生利益冲突。赤鸦首领口吐黑水,救治无效,但巫月是个草药高手……
不知道赤鸦们有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不过就算有所怀疑,恐怕他们也不会说出来吧,毕竟现在他们只有巫月一个可以治病的祭司了。说出来又能怎样呢?无非是徒增烦恼。
陈曦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思考自己的未来。
鸦兽好歹是一整个种族,一群人都被狼葵和狼月捏在手中榨成汁喂养灰狼部落,而她仅有一人,目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懂得搬漫长历史中微薄的知识,她能保证狼月和狼葵对她比对赤鸦和善吗?
狼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经送了几筐粮过去,却依然得不到有地的确切消息。狼月只是没贪够,想多榨点再给,还是压根就没打算给呢?
如果她是狼月的话,肯定不会赶尽杀绝,而是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将她自己保持在崩溃的边缘上,饿不死,也吃不饱。
被压迫的她应该怎么做呢?对我不好,但又在我的接受范围之内,虽然难受,但不会想着逃跑。就这样不断妥协,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就像赤鸦部落一样。
鸦翎说:“现在多干点活,攒够粮食,过完这个冬天就好了。”
鸦兽已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件衣服需要一家人换着穿。衣食住行,已经有三样满足不了,她们还能顺利度过这个冬天吗?
即便这个冬天是度过了,可过完这个冬天还要有下一个冬天,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呢?
陈曦自己问自己:我会是特殊的那个吗?
我能心存侥幸吗?我的下场会和她们一样吗?
她不知道。她只看见自己穿着和鸦兽一样的草裙,住着和鸦兽一样的帐篷,背着和鸦兽一样的土地债。鸦兽的现在极有可能就是她和狼胡的未来。
而灰狼部落只会长久地发展下去,从被榨干食物的赤鸦部落,到被榨干肚子的雌性,再到被榨干信仰的土地,他们的汁水都在让这个部落变得更加强壮。
那场祭祀根本就不是在燃烧食物给土地献祭,明明是在燃烧一切给部落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