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镜中枝颜无神的眼睛,现实悲苦,但信仰不灭。
“我们不会辜负帝圣拿生命换来的开天一剑,我们会永远坚定地追随龙延先生的脚步,等待胜利的那一天,一定。”
“帝国主义、反动派终将被打倒,唯人民万岁。”
她果然如自己所说那样去追求梦想,同时也没有再回来。
头发上又开了花,枝颜倚在镜上,心中只剩虚无。
1934年,刚加入军队的女生,死于围剿。
1937年,年仅21岁的小战士,死于战争。
1938年,走上街头宣传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死于刺杀。
1939年,做得一手好菜的胖厨师,死于流弹。
1941年,身居高位的战略指挥官身重枪伤,死于病痛。
……
真的……能胜利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一个接一个的人,和枝颜打过照面后死于非命,他们打完这个打那个,解决了一个问题,更多的问题马上就会接踵而来。
血液层层叠叠,浸透了这片土地。
白色的小花一朵朵爬上身体,她想彻底放弃自我,永远沉睡于此。
可是她忘不了站在镜子面前的人们,他们的眼神,坚定而充满信仰。
她迫切地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1949年,她得到了一个答案。
该怎样形容那样的神情呢?意气风发的少年头戴灰绿色军帽,神采奕奕,面上是掩不住的惊喜。他看到她也不害怕,只是耐心地向她讲述了近几年所有发生的事情,恨不得把新建国的喜悦分享给所有人。
他说,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枝颜弯了弯眉眼,露出了近几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没有骗她,这个少年陪了她好长时间,他甚至向她提出了邀请,希望她接受组织评判,成为他的傀儡,这样,她就能以自由身看看这个世界了。
可惜,她没有等到结果。
1951年,保家卫国的少年没有从境外回来,死于战争。
1954年,枝颜已经尽量不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原因,大概是她又一次想和人聊聊天,问问现在国家发展到什么程度时,镜前的人爆发出了尖叫。
“你!你!你是什么?”
见他被吓得跌倒在地,枝颜急忙理了理头发,以为是自己许久没有打理的容貌和满身的白花吓到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是晦物,没有记忆,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晦物……晦物是什么?”
……
她被遗忘了,不仅是她,傀儡师、异能者、修真者、特殊区域、严重污染地区,在人们的口中都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
1956年,一切欣欣向荣。
仍然有人在不断死去,却总能换来一方百姓的解放,一方地区的收回。
枝颜几乎要被他们离去的悲伤压垮,却没有麻木。
她能看到的,死亡的人数在减少,国家在变好,人们仍食难果腹,却能渐渐靠双手探索出一片天地。
可是,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
1959年,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
人们脸上的笑容减少了。
亩产万千、工业大国,多么漂亮的报道,可为什么人们还是粗布麻衣,青黄不接?
1965年,一名作家在镜子中看到了她,灵感如泉,写出了以灵异为题材的小说,在学生中爆火。
可很快,他就被反动派指责装神弄鬼,打着打倒牛鬼蛇神的幌子抄了他的家,逼他站在会堂中央,接受皮带的殴打与质询。
1966年,惊才艳艳的灵异小说作家,死于批斗。
1967年
1968年
……
1976年
明明我们已经胜利了。
明明战火已经停了。
为什么,这几年仍没有人能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仍有那么多无辜者死去?
当她见到那位记得晦物的入界者时,泪水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看上去年轻的入界者替她撕掉了贴在镜子上难看的大字报,告诉她在这几年里,为削减晦物势力,一部分历史被封印,普通人的认知被修改隐瞒,世界局势剧变。而这十年里,华国只是走过了一段微不足道的弯路。
她不认同那名入界者的观点,但她并不反感与他的交谈。
“你能帮我查查我究竟是谁吗?我……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在此留到现在。”
“我必倾尽全力。”
不出所料,这次努力依然没有结果。她等了很久很久,甚至她的活动范围已经不再限于镜子,而是扩大到每一处可以反光的地方,可最终,只等到了他的死讯。
1980年,英俊而强大的入界者,死于法伦加天穹水母追猎区。
1982年—1999年,华国经济快速发展,人们面上的笑容纯朴而充实。
与此同时,人类首次跨过倒悬暴风眼,于北太平洋浓雾中被发现不死岛;英蒂尔兰摩天大楼持续扩张吞噬周边区域;楉斯克维地底溶洞无声恸哭,似乎在为它的肢解而悲伤……
枝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被翻新,建立成一所新的学校,起名:诗悦学院。
2000年,已经沉寂了很多年的枝颜被唤回了镜前。
这一次,是有人主动找的她。
酗酒家暴的父亲,沉迷药品的母亲,生长在红灯区里的她,不出意外地受到了所有人的白眼与霸凌。
霸凌者的手段天真又残忍,泼脏水、抽屉里放虫子都是最基本的手段,更甚者,往眼睛中倒胶水,大庭广众扒她的裤子,拿袜子堵嘴并殴打她的腹部……待她跪在镜子前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她声带受损,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我听说过这里的传说,传说镜子里有个女鬼,是你吗?是你吗?你能不能帮我教训他们?救救我好不好?没有人会管我,我要活不下去了……”
枝颜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轻轻趴上了镜子。
“对不起。”她有些麻木地回应,“我没有能力,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女孩单薄的身躯掩盖在宽大的校服下,她抬起头,对上枝颜的视线,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帮不了我?”
枝颜垂下双眼:“对不起。”
“好。”
得到确定的结果后,女孩大笑起来,状若癫狂,随后抽出随身携带的美工刀,毫不犹豫地捅向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溅,枝颜呆愣当场,随后疯了一般地拍打起镜子,想要将她从血泊中救起。
可是她打破不了那层屏障,只有因怨而产生的晦气,轻轻松松跨过了镜子的分界,缠到了她的身上。
白花依旧在盛放。
2000年,形容狼狈的女学生,死于霸凌。
“这个方法……真的有用吗?”
“不知道,试试看吧。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了。”
枝颜缓缓睁眼,看到了两个面色焦急的男生。
“真的有用啊,镜鬼姐姐,能听懂我们的话吗?”
枝颜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时间了,只求你帮我们干一件事。”男生校服皱巴巴的,上面用水笔画满了涂鸦,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坏学生,然而他此时的焦虑和恳求却不似做假。他递上了一部老旧的手机,解释道:“这个,这个求你帮我们收好。我们找到了拍到了校长贪污和教导主任侵犯女学生的证据,但是也被他们发现了。我们逃不掉,努力过但是不行,然后他们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估计是不会放过我们,求求你!拜托,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枝颜愣了愣,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没有直接拒绝。
漆黑的晦气缠上她的指尖,触碰镜面的一刹,近百年里,她第一次朝外界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个小巧的烫手山芋。
两个男生露出了释然的笑,可他们干净的笑很快便被恐惧代替,几个人高马大的人踹开了门,连拖带拽地将人拖出了门外。
枝颜没再见到他们。
学校对外说:学生贪玩,翻墙出去后失踪,整场事件与学校无关。只赔了他们父母一笔钱,这事便不了了之。
她找了很久,最终在这个学校里最大的镜子——人工湖底下找到了他们。
人工湖下,他们的尸体上满是棍棒和电击的痕迹,无人能发现。
不甘的怨气又一次缠上她,这一次,晦气不止来于自学生,还有她自己的恨。
白花依旧在怒放。
2001年,两名勇于揭露真相的男学生,死于迫害。
2002年,一个不知名的女生受到侵犯和胁迫,死于跳楼。
2003年,几个学生死于食物中毒。一名食堂工作人员被推出,死于替罪。
2004年
2005年
……
这里,像一座监狱,密不透风。
枝颜早已被晦气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没法交出证据,手机早已没电,她清楚,这个东西在谁手中都是一个催命符,会带着更多的无辜者死于权势。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在堆积如山的不甘与懊悔中,逐渐堕落。
2006年,事情有了转机,一名家里有权有势的学生看不惯校长作风,让他被举报下台。
新校长以严肃和刚正不阿的作风上任,处理了不少作风有问题的老师与学生,实施了有史以来最严格的规章制度。
在他眼中,学生之间出现这么多问题,一定是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只要制度够严格,他们就一定不会出问题。
2007年,一对情侣被学校处置退学,想不开之下,死于割腕。
2008年,一名男生受不住晚十一早五的作息制度,死于跳楼。
2009年,因积分制度,一个学习中等的学生因睡过头而被扣至全年级最低分,需要在周一的例会上念出自己八千字的检讨,在周日的晚上,他选择了在操场中央自焚。死于压力。
2010年,学生们选择了反抗。像1926年的那个姑娘一样,举着横幅,敲锣打鼓,试图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最后,带头者受处分被退学,同行者进行思想教育,写检讨。学生们的时间被更精细的划分,限制的规则进一步严苛。
每分每秒都被占据,偌大的学校,竟没有半刻是属于学生们的。
说起来可笑,这短短十年,明明人们不再受战火裹挟,可以吃饱穿暖,枝颜身上聚积的晦气却比往前的七十年还要多。
她已经有能力穿梭于镜子与现实直接,也有能力直接杀人。可能是因天赋异禀,她甚至能构建出属于自己的思想局域,将他人拉入自己的区域。
利用这些杀光那些贪污犯法的校领导和霸凌者后,晦气缠身的她晃了晃,疲惫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我们为何存活于世?为了利益?为了追求?为了生活?还是只是为了死亡?
白花逐渐攀上她的面庞,她找不到答案,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仍在等待,也找不到让自己清醒的意义了。
无边无际的晦气铺面而来,趁着她内心陷入虚无之际,悄然将困在镜子里的女孩侵蚀殆尽。
最后一株白色的小花自她指尖绽放,然后迅速枯萎,落了满地。
她放弃了等待,放弃了不知所谓的执念。
她当然知道自己放弃神志后,自己的区域会失控,甚至可能会拉入无辜的人。可那又怎么样呢?在大多数时间,死亡才是解脱不是吗?
绝望的湖水上涌,将她像琥珀一样埋在了湖底。
2010年,枝颜,死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