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副楼主向来是聪明人。”严嵩笑道,“既是聪明人,愿闻其详。”
“严副使是为何来龙都?”傅玲燕问道。
茶盏中漾起轻微的涟漪,严嵩挑眉:“林副楼主以为呢?财富权势?声名显赫?奇珍异宝?”
房中诡异的沉寂下来。
“恕我直言,严主使。”傅玲燕再次抿了一口茶,“以你的天赋,想要这些,在修界比人界更合适。”
严嵩的修为在修者中也算出类拔萃,若愿意拜入宗门,那些个上三宗大抵会抢着要。
“这就是我想问的点了,严主使,你是有什么所求非要到龙都混个差事呢?”
“……”
严嵩没有顺着傅玲燕的话头接下去,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细细品味过茶香后,这才慢悠悠望向傅玲燕。
傅玲燕亦望着他。
黑色的碎发垂落在肩,半开的门扉送来丝丝微风,将发丝吹起,擦过少女尚显苍白的脸庞。
“呵呵,林副楼主,你知道吗。”严嵩举着茶盏笑了,“当时三皇子说当年救他之人或许是龙都世家一位小姐,我是不信的。”
三皇子……傅玲燕想起在铂州时,严嵩装成慕容玦时对她的那一番说辞。
“那个啊,你还是别信了。”关于这一点,傅玲燕坦诚道,“不论是傅玲燕还是林晏,在下很肯定自己从未与皇室中人产生过什么纠葛。”
“瞧林副楼主这话说的。”严嵩满脸玩味,“五皇子不正是祝灵楼之人?”
“皇家有把他当正经皇子看过?”傅玲燕反问道。
“皇家不当他是正经皇子……”严嵩笑地有些恶劣,“龙都皇子党和西域当他是啊,林副楼主,知不知道外面已经在揣测五皇子对你身份知而不报的用心了?”
“所以你在朝堂驳斥了奏请禁我修为的大臣,转头和三皇子提议让他去傅家求娶我?”傅玲燕面上看不清喜怒。
“唔,林副楼主的身份的确便利,三皇子又正好对你有意,我不过顺水推舟。”严嵩双眼眯起,靠唇的茶盏掩住了他下半张脸,“林副楼主救没救过又怎样,即便没有,但凡有利可图,三皇子一党迟早会如此的——大皇子党不正是这样么?”
傅玲燕放下了茶盏,雪白的瓷杯与杯托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鸣。
“既然如此,林某便要向严主使请教第二个问题了。”傅玲燕的手指仍然搭在茶杯上,纤纤玉指轻点杯壁,也算一道小小美景,“龙都的皇子党如此行事,为什么还铁了心觉得——我不会动手?”
茶盏传来最后一声轻轻的叩击,下一刻,冰花自杯底急速绽开,一杯热气腾腾地茶水眨眼间被冻成了冰块。
“严主使,祝灵楼看顾整个龙都的禁制大阵,数百年来阵法从未出现问题。”傅玲燕低垂着眼,雪白的冰晶亲呢地依靠在她指尖,“龙都有多少修士、来的是哪门哪派、修的谁家谁道,这一切只要带着信物,祝灵楼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手中的茶盏落下,严嵩戏谑道,“若林副楼主是想说谢岁,他的信物由关明渊提供,不过春日宴时好像因为关明渊的擅自离开而出了些问题……”
“我对谢岁没兴趣。”傅玲燕打断道,“严主使,龙都世家口中数位会合欢功法、双修之道的女子,她们从何而来?”
房中彻底陷入一片死寂,良久,严嵩再次笑出声:“呵呵,那林副楼主以为?”
又是把问题抛回来。傅玲燕闭上眼,继而再睁开:“严主使是要听我说?那好。”
傅玲燕右手轻捻,在房中四周捏出一个阵法雏形,其中有数位人影在缓缓晃动:“很早之前,皇宫出过一位宠妃,艳压六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因此为她家族挣到了不少好处。
“但后来,宠妃合欢宗弟子的身份被揭发——她可能原本就是合欢宗的,也肯能是后来搭上了合欢宗的道门,总之,她的身份揭露后,遭到了龙都权贵的唾弃,权臣斥责她以妖术蛊惑帝王心智,祸乱朝纲,最终当时的圣上不抵万民请愿,下令处死了宠妃和其家族。”
阵法中,一位珠光宝气、面容芙蓉的女子,从众星捧月,变作一捧黄土。
“这个宠妃的事迹在许久之前,无非是爱美人更爱江山一类的故事,此界帝王国号更迭,具体哪朝哪代也未可知。只是这故事中宠妃身死前为家族带来的无上荣光,被各大世家眼红,于是,所谓的‘合欢妖法’被他们私下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明面斥责着合欢妖法,却又暗地寄希望自家能出位在权势面前说的上话的宠妃,因此但凡后宫有世家女受偏宠,其暗修合欢功法的猜疑就会被翻起,几乎每朝每代,都有数位宠妃在后宫或朝堂被指认合欢妖女,继而失势。”
光影转换,好几位姿态各异的女子从生机走向末路。
“如此一来,周而复始,直到后续监察司主被推举,在龙都内查禁了许多功法,又配合祝灵楼严加管控,自此世家偷偷研习的风头才小了下去。
“但也因此,世家女修道被龙都内视为不洁,特别是济朝以来,昭明宴中已经没有女子前往。”
呼的一声,所有光影消失不见。
“林副楼主,专门查过?”严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查?不需要刻意去查,即便没有所谓的合欢妖法,这样的历史也会有,无非是把妖法换成其他什么东西,毕竟都是世家为了追名逐利的牺牲品。”傅玲燕眼神无波,“只要在街巷中,美人的风韵故事总是流传最广也受人欢迎,祸国殃民的美人更是凡夫俗子津津乐道的话题。”
阵法再次传来波动,严嵩随声望去,女子下跪行礼的模样映入眼帘。
“很可悲不是吗?世家的掌权者推动了都城内对修习合欢道女子的轻视,却又把自己的女儿推入火坑——或者说是不是修习功法的已经不重要了,修习术法变成像跳舞奏乐一般博得夫婿欢心的法子,又成为男子无心学术的理由,这样的思想在龙都被贯彻至今。
“甚至若没有真正的道法,这一切的发生是合情合理的,所谓的妖女作为一个名头可以施加给任意一位女子。”
严嵩看着阵中法相再度化为虚无。
“但人界之外,的的确确存在着修者不是吗?”傅玲燕抬眼,“倘若最开始那位宠妃真的是合欢宗弟子,那么她所图为何?”
“修界修道。任意一条道法都是在逆天而行,得道要领的修者绝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人界广传修合欢道高深者可摄人心魄,又大肆宣扬此功法有炉鼎之用,如登极乐之境,惹人追捧,一来二去,好好的修者倒是在人界口中孱弱不堪了。”
“可若真如此,‘合欢宗’‘合欢道’,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天赋,有手段,来人界做什么呢?
修行一途道阻且长,合欢宗即便行采补之道,也该为修炼才是,来人界一个禁制广布灵力稀薄之地作甚?凡人身无灵脉,如此采补于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傅玲燕在先前只以为是前朝影响,加之观念闭塞,因而从未深思。
直到听见观游苑上有人大放厥词,才惊觉其间有异。
就像她探查修界“废品”在人界高价贩售时,下意识认为是有修界之人心怀不轨,可反过来,修界宁愿造势也要在人界揽金,何尝不是另一种内里空虚的表现?
傅玲燕脑中闪过铂州阵法下被隐藏的滔天浊气。
倘若修界真如表面上那般光鲜亮丽,为何放低姿态通商?还都是在修界拿不出手的玩意?
“严主使,所谓青楼头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仔细想来,无论是褚明熙当年在傅家,还是祝灵楼在龙都,待遇与普通朝堂中的官员并无区别,权高者礼待巴结,权位者漠视不屑。
监察司地位高,根本来源于其监察之权,权柄直属龙都帝王,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来自监察司的修士。
仅靠龙都的大阵压制……是达不到这种地步的。
阵法上浮光攒动,终于停歇了。
傅玲燕抬起眼,直直望向对面的严嵩,对于此方界域的不解在心中纠缠,却并不外显。
“……你想了很多。”严嵩轻轻笑了,笑的比以往要真情实感的多,“这是你对如今人界和修界的推测么?”
“……”傅玲燕收回手,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叩着那杯冰块,“严主使一句不答,我再有其他疑问也没必要说了。”
“那下一个疑问怕不是要问关明渊上哪去了。”严嵩呵呵道,“毕竟关明渊在位时推举的人不止谢岁一个,但后续除了谢岁和肖家,没有其他人被牵连获罪,的确有些奇怪。”
傅玲燕淡然的面色证实了严嵩的猜想:“所以呢?严主使现在主动说出来,不会也想说不知道再抛回给我吧?”
“……”严嵩坐直了些,原本随意的双手此刻交叠撑在下颌,难得有几分正经,“林副楼主,你可知道现在外边有多少人希望你禁修为下台,一股脑来问我真的好吗?”
“如果我推测无误,此事至少龙都的权贵和修者是默认的,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傅玲燕漠然道。
“怎么说呢,林副楼主的确是个聪明人。”严嵩再次笑眯了眼,“不过若我不想告知你真相,自然也有其他方法糊弄过去,毕竟你的推断并非毫无纰漏——为何偏偏来找我?”
“龙都人不知,你也不知?”傅玲燕面不改色,“既然拿修者在皇子党争中当筹码,除非你笃定我不会动手——而且很巧,现在正是三月。”
三月宜红妆,九渊未必深。
“……”房中第三次安静下来。
在傅玲燕清明的眼神中,严嵩再度拿起了茶。
“行吧,这算是我的纰漏。”严嵩由衷叹道。
先前的谈话中,严嵩手边的茶早已凉透,但他浑不在意地又抿了口,“……严某还是挺羡慕林副楼主的琉璃骨的。”
“毕竟琉璃骨蕴灵纳灵,天生便有聚灵清浊之效——可惜,现在修界的修者大多不能。”
“别摆个那种眼神,自然不是说琉璃骨能在浊气中畅通自如,那都成仙骨了。”
“我说的是修界维持至今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