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寒夜,湿冷交织。鲍里斯背着小伊万,我跟在他的身侧,我们踩在泥泞的土洼小道上,借着难得的晴空月色一路向前。
今晚的鲍里斯比往日要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主的身份,让他见到现在的我,产生了难以理解的困惑。
小伊万在他背上已经睡熟,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微微回荡。
一路沉闷的氛围显然不适合我的风格,为了活跃气氛,我给今夜的话题起了个头:“鲍里斯,小伊万睡着了,你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问了。”
“没有。”
男人的回答十分干脆,这让我挺意外的。
“嗯……难道你真的不好奇苏珊吗?”我想不通,明明在他看到苏珊照片的一刹那是错愕的。
他奇怪地看向我,问:“你是苏珊吗?”
我摇头。
他笑了笑,“你不是苏珊,我也不认识苏珊,所以我对她没兴趣。”
这话听起来别有一番意思呀,“那你对我感兴趣喽?”我嘴欠,又想逗弄他了,不曾想他居然认真思考起来,然后缓缓点头。
“——啊?”
“露缇娜,你说过你相信一见钟情的。”他很认真地说,“但事实是,这只是你想掩盖某件事,故意为之的拙劣借口。你希望我相信,又希望我不信,十分矛盾。”
他算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不是一见钟情?”我死鸭子嘴硬,“因为阿芙乐尔吗?可你们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不,露缇娜。”他摇头,唇边仍挂有浅浅笑意,“是因为奥列格少尉。我见到了他看向塔蒂亚娜少尉的目光,于是终于决定正视你的‘感情’……”
却发现莫得感情了么?
“……哈。”我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怕回去的路上没话聊了,“鲍里斯,你很敏锐。如你所言,我故意用了拙劣的借口。只是你又怎知,这其中没有一句真话?”
鲍里斯转过头,没有回应。
咦,我死鸭子嘴硬,然后把天聊死了?
他的身形蓦地顿住,抬头望向天边的弯月,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知道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所追寻的安宁与自由,就像此刻的月光,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远而又缥缈。”
我闻声仰头,与那月色撞了个满怀。他微微俯身,抬起手摸向我的脑袋,像对待小伊万那般说道:“所以露缇娜,如果你不准备开口,那就不要勾起我的好奇心。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看似触手可及,实则缥缈神秘。”
可我仍想说些什么:“你真的没有去过列宁格勒吗?”
“没有。”
我佯装嗔怒,抬手拍掉他还搭在我头顶的手掌,手指随意地在发间胡乱抓了几把,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嘴上却不依不饶:“如果我说,你曾经以某一种极为特别、近乎荒诞的方式出现在列宁格勒,然后亲吻了我……”
他的脸迅速涨红,“露缇娜,你、你……我……”结结巴巴了起来。
“怎么,想说我脸皮厚,全然没个矜持模样?”我把包袱系于身上,双手负在身后,躲开脚下的泥坑望着他,“别这么看着我,我们对待感情的看法和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只要胆子大,牛皮成真话!
他愣在原地,半晌没挪动步子,“露缇娜……”
我侧着身子越过了他,步子快他两步,躲开了被他笼罩的影子。
接着,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影子似乎在慢慢变淡,连同鲍里斯的身影也慢慢淡出这个世界……不,是我在淡出这个世界!
“露缇娜!”
他伸手,疾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全然没了方才的羞涩忸怩,湛蓝的眼眸里只留下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
我们四目相对,我听见他呼吸间的急促紊乱,“你刚刚……看见了?”我问。
鲍里斯紧扣着我手腕的手又收紧几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颤抖着双唇,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惶然:“我看见了……你和月光融为一体,若隐若现。”
他看得见。
不是臆想,也非幻梦,就如那年圣彼得堡街头惊鸿一现的幽灵,真真切切。
他握着我,掌心滚烫的温度顺着腕间一路蔓延至心底。
“你果然很在意我。”我扯开嘴角,咧出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心底莫名满足,“鲍里斯,鉴于我们以后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共处,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正如你刚才所见,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亦是这种情况。”
他疑惑地望着我。
寒夜如墨,肆意浸染,远处城市的轮廓影影绰绰,在漆黑天幕下没了白日的生气,仿若一头蛰伏的巨兽,隐匿在夜色里。
“嗯,在库尔斯克后方医院,我对你说的话半真半假。”我舌尖抵住上颚,斟酌措辞,穿越这事儿本就荒诞不经,像天方夜谭里才有的桥段,更别提要直白地对眼前这小子说“喂,我不装了,摊牌了,你可能是我回家的线索”了——
“对了,鲍里斯,你是唯物主义者吧?”话到嘴边,我拐了个弯。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呃……”我得试探一下他的接受度,“那么,你相信时空穿越吗?”
鲍里斯跟上我的步伐,我们并肩前行,脚下的路在朦胧月色里向前延展,透着股无知无畏的莽劲儿,“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我记得在大学图书馆里翻过,一位时间旅行者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够在时间纬度上任意驰骋于过去和未来。”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不知道威尔斯是谁,但我们对“穿越”的概念理解基本一致,总算能说点正事了,“和时间旅行者一样,我穿越到了这里。”
“……你来自哪里?”
“公元2023年。”
“与《时间机器》相比较,七十九年后的未来,不算太遥远。”
他语气轻松,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谈论一桩寻常趣事,或者聊聊今天的天气。
但旋即,又目光灼灼地看向我,话语里裹挟着探究的热切:“未来的旅行者能够停留在过去的时空,这是不是意味着在短短不到一百年的跨度里,人类社会已然发展成当下人们满心期待的美好模样?”
1967年,苏联在十月革命50周年纪念日时写下了这么一封信:“致十月革命一百年后的你——我希望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属于全世界的无产者们,到那时你们已经能够享受到科技进步、免费服务和高度自动化的生活;同时我也希望未来的你们,能够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和奋斗。”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苏联,刚从战争的硝烟中走出,胜利的荣光尚未褪去,一路高歌猛进,人们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
这份信心与希望扎根于往昔,源自于无数在反法西斯战场上壮烈捐躯的先烈,也源自于为无产阶级奋斗的马克思主义者。
可此刻,迎着鲍里斯满是期盼的目光,我却无法给年轻人一个满意的回答:“抱歉,并没有。我来自于‘时间的意外’,执着地寻找回家的路途。这里的一切于我而言已是历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我改变不了什么。”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