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剧烈摇晃,车身吱呀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被这颠簸折腾得头晕目眩,起初尚强撑着沉重的眼睑,可终究抵御不住睡神的引诱,朝身旁的酒桶靠了靠,寻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沉沉睡去。
恍惚之中,眼睛一合一张,时光飞逝而过,待一阵喧闹声将我唤醒,抬头瞧去,马车已然稳稳停在了巴捷茨基-索利齐铁路会让站。
接待我们的,是机枪连独立营某个连队排里仅剩的一个班的女兵,由一位叫波利娜·巴甫洛夫娜·福尔采娃的下士担任班长。
而会让站的这群姑娘,往后便会是戈尔布诺夫准尉麾下的士兵。
“我是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戈尔布诺夫准尉。”准尉同志眉头微皱,嘴角微微下垂,表情谈不上开心,夹杂些许复杂,说是矛盾也不为过,“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波利娜下士闻言,脚跟一碰,利落地敬了个礼,神色严肃地回道:“报告准尉同志,其他人在修仓库。我们昨天下午刚到,没见到您,就擅做主张修缮睡觉的地方。”
“这里,有没有一直活着的人?”准尉问。
姑娘稍作思索:“有,上等兵阿赫玛托娃,是附近村子的猎户。”
了解情况后,准尉同志让波利娜去集合队伍。片刻,众人穿戴齐整,列队报数,不多不少十人。
戈尔布诺夫准尉看向我:“露缇娜,你也站过去。”
“是!”
好啦,现在是十一人。
不,加上男同志们,这里一共有十六人执防。
长官的目光带着几分满意,缓缓扫过一列站得笔直的女兵,“阿赫玛托娃——出列!”
“上等兵阿赫玛托娃,向您报到!”被点名的阿赫玛托娃大跨一步上前,身姿挺拔,应答声中气十足。
“好,很好。”他微微点头,“阿赫玛托娃,班长同志说你是这里的老人了,那么先带我参观一下这个地方吧,我需要熟悉这里的防守点。”
言罢,抬手示意解散队伍,准备把人带走。
“等等,准尉同志!”波利娜急切阻拦,“我们要开团员小组总结会,您是党员,也是我们的长官,希望您能主持。这对我们很重要!”
但长官觉得尽快熟悉防守点才更重要,而且姑娘们唧唧喳喳很是恼心。
他不懂如何温柔对待这群聒噪的小女孩,于是点名鲍里斯留下:“鲍里斯是党员,他也可以主持。”
随即,便带着阿赫玛托娃、雅罗斯拉夫巡视去了。
姑娘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到鲍里斯身上,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鲍里斯·马尔林,上士。”鲍里斯对她们敬礼,语调温和,“同志们,我们先认识一下吧。”
接着,亚历山大晃了晃没受伤的左臂,脸上挂着笑:“姑娘们,我叫亚历山大·佩图霍夫,下士。”
小伊万整了整军装,昂首挺胸,压着嗓子尽量掩盖自己的稚嫩:“我是列兵伊万。”
然后,轮到我了:“叫我露缇娜就好。”
我和小伊万只有名,没有姓。
其余姑娘也挨个报上姓名、军衔,最后轮到胆小的列兵热妮亚,至此,自我介绍环节才落下帷幕。
而这位胆小的列兵,正是班长波利娜今天开团会要批评的对象。
事情原委并不复杂:
昨日撤退途中,热妮亚因恐惧没有与战友协同作战,所幸未引发大祸。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所以班长波利娜执意召开这场批判会,以消除隐患。
鲍里斯轻咳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同志们,当下的这场团会,重点不应是一味地指责某位战友,而是要正视战场上如影随形的恐惧情绪。恐惧,是人之常情,关键在于怎样克制、化解,而不是单纯地追究责任。”
波利娜闻言,下意识地绷紧了下巴,显然难以认同:“上士同志,这与团会目的不符。况且战场无小事,每次配合与行动都生死攸关。设想一下,如果因为一个人的恐惧致使集体行动溃败,那这绝非一桩小事,不能轻易一笔带过!”
由小及大,看起来班长是个注重集体观的姑娘。
鲍里斯神色未改,目光诚挚地看向波利娜,不急不缓地解释:“班长同志,我理解你的顾虑,可单纯的指责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热妮亚同志的失误已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若不深挖恐惧滋生的缘由,往后类似情况难保不再发生。我们要做的,是帮她重塑战斗意志,让每一名战士都有直面恐惧的底气。”
一半以上的女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满之色在她们脸上隐隐浮现,显然是觉得鲍里斯此举有“故意开脱”之嫌。
很可惜,年轻的上士并不具备一名指导员该有的思想教育专业能力,即便他一针见血地指明根源所在,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解决士兵当前面临的问题。
如此一步单刀直入、急于求成的处理方式,稍显稚嫩生涩。
我没眼看下去,碍于此刻身份不便直言,便悄悄将小伊万拉至身旁,附耳低语,让他去给鲍里斯递几句话,注意策略。
小伊万机灵地点头,小步跑到鲍里斯身边,垫脚悄声低语几句。
鲍里斯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朝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姑娘们对小伊万的容忍度很高,只当是小孩子的胡闹,全然不放在心上。
集体思想教育嘛,对于师范毕业的我而言So easy!
首先,要明确群体需求。
其次,站在群体角度,必须得到群体中大多数人的认可。
最后,讲究循序渐进之法,开场先诚挚肯定群体的付出与成绩,再巧妙点出存在的问题,引导众人一步步摸索出解决方案;其间需着重强调集体团结的非凡意义,让这份凝聚力深植人心。
鲍里斯很听劝,不再与波利娜陷入拉锯战,立马转变态度肯定她为集体考量的用心,也顺着认同了她指出热妮亚所犯的错。
这时,一直低头的热妮亚“唰”地抬起头,眼眶泛红,带着几分颤抖啜泣:“上士同志,我、我接受处罚……我害怕……我是逃兵……我……对不起大家!”
前两条,鲍里斯已经做得很好了,真正有难度的是第三条。
所以,我决定试着帮帮可怜的姑娘:“亲爱的热妮亚同志,你很害怕吗?”
像是紧绷许久的弦突然断开,听到我的询问,热妮亚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失控般地点头,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是……我怕死,第一次上战场,周遭全是惨叫、鲜血……我腿软得跑不动,我不会……可、可我不想死……呜呜呜我想回家,我想妈妈……我、我真没出息!”
我心疼地将颤抖的热妮亚揽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失控的情绪:“热妮亚,别这么说自己,这不是没出息。谁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残酷能不害怕?”
如果这个时候有另一名女兵站出来帮忙发声……我一一扫过姑娘们复杂的目光,最后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吸引。
“同志们,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有谁顾及到第一次上战场的恐惧!”说话的是一名叫伊丽莎白的姑娘,来自爱沙尼亚,黑色的眸子格外引人注目,“据我了解,热妮亚是非战斗人员,因为跟医疗队走散才暂时被上级编入女兵队伍,和我们一起接到命令撤退。”
波利娜脸上闪过惊讶,随即是不解:“那她为什么不解释?”
“你给她解释的机会了吗,班长同志!”伊丽莎白拿出热妮亚的身份证明展示给众人,“医疗队志愿者,非战斗人员。这是从热妮亚身上不小心掉下来的证件,被我捡到了。波利娜下士,请您明鉴!”
波利娜的脸色瞬间涨红,嗫嚅着嘴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上前接过证件,反复查看后,眉头紧蹙,满是懊恼:“是我疏忽了,我……不该贸然指责。”说着,她望向热妮亚,目光里一片愧疚,“对不起!”
这个班的士兵,本就像四散的拼图碎片,来自不同队伍,因上级一纸指令才拼凑到一块儿。
比如会让站唯一存活的阿赫玛托娃,比如和队伍走散的医疗队志愿者热妮亚,以及被遗忘在战场上的通讯兵伊丽莎白。
眼下,这场风波该落幕了。
我看向鲍里斯,微微颔首示意。
“同志们!”鲍里斯会意,立刻挺直身板,声音沉稳又严肃,“当下战局紧迫,容不得再有内部消耗。热妮亚并非逃兵,面对战场,产生恐惧实属正常,我们不能苛求一名非战斗人员摒弃正常的生理反应。往后任务艰巨,生死悬于一线,作为一个集体,我们理应互帮互助、协同作战。热妮亚遭遇特殊,大家应当予以理解;波利娜班长身负职责,无心之过也不必过多在意。”
“对,我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