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甩开了亚历山大和小伊万,相伴坐在指挥室外的台阶上,盯着黑漆漆的夜空倾听彼此的心跳,感受方寸间的共鸣。
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害怕吗?”我问。
他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笑意,反问我:“露缇娜,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害怕吗?”
“不知道。”我下意识摇了摇头,心底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兴奋,兴许是苏珊带来的影响——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确定,“我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个时代,并且在这一个多月里拥有如此丰富的经历。特别是……见到你,解开了少年时期的困扰。”
“是什么?”
“你是谁——哈,对,就是你的身份。”
他又笑了,眸中似有微光闪烁:“现在呢,还困扰吗?”
“还好,”我耸肩,没心没肺回答,“梦境是奇特的,梦里出现的人通常是经过自己想象加工出来的‘完美角色’,只有接触了现实才深有体会。”
“哦?”鲍里斯眉梢轻挑,目光沉下几分,夹杂些许探究,“你是对现实的我不满意吗?”
“呃……人无完人嘛,哈哈。”我有点心虚地别过脑袋,天晓得鲍里斯成为我梦境的素材以后,有多么的完美无缺,就像是程序里“0”和“1”塑造出来的严谨代码。
“露缇娜,看着我。”他双手轻轻扳正我的身子,迫使我与他对视,沉沉的眸子翻涌出藏不住的失落,“你……喜欢哪个我?”
我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奇怪:“怎么了?”
“请回答我。”
“非要说出来吗?”
“对。”
虽然,但是……宣之于口,这可难倒我了。
“你在犹豫,露缇娜。”他眸中的失落愈发浓郁,昏黄的探照灯打在脸上,那落寞像是老旧机器里被弃置的螺丝,周身锈迹斑斑,满是岁月的斑驳。
“那你呢,阿芙乐尔和我——”我狡黠一笑,聪明人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转移话题堪称绝佳的挡箭牌。
年轻的士兵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
意料中的回答,“那阿芙乐尔呢?”
“我喜欢阿芙乐尔,”等一下,这句话没有意料到,“但是露缇娜,我对阿芙乐尔的喜欢只是纯粹的喜欢,就、就像……”他很认真地在解释,“就像你喜欢小伊万一样,就是这种喜欢。”
呃,我被他的打比方逗笑,“好吧,我确实也喜欢小伊万。不过,鲍里斯,你能告诉我当初在库尔斯克向阿芙乐尔表白的原因吗?”
这一问,像是戳中了臭小子的软肋,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手脚无处安放,忸忸怩怩半天才憋出一句:“阿芙乐尔她……她的笑容就像一束光。”
“哦?”我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我们在咫尺之遥间呼吸纠缠,“太抽象了,展开说说。”
他没有后退,只是不敢与我对上视线,“我、我在出任务的路上,闲暇之余会看一些杂志,能接触到最多的是《共青团真理报》和《劳动报》,而阿芙乐尔一些关于战场上女兵的采访故事常常会发表在《共青团真理报》上,时间久了我就对她印象深刻。”
“后来小队来到库尔斯基区,我没想到能在后方医院见到阿芙乐尔……她是一位美丽温宛的东方姑娘,眼睛很好看,能弹奏许多乐器……她简直就是美好品质和赞美的代名词,像是缪斯,笑容更像是一束光。”
“而我在那束光里,看到了美好的希望。”
鲍里斯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想起了美好的事物。
人类,都向往着美好事物,如光一般痴迷,似飞蛾扑火,不愿放弃。
我能理解,就像自己梦里塑造出的完美鲍里斯。
心湖被拨弄,荡起层层涟漪。怀揣炽热情感的青年,眉眼间满是缱绻温柔,仿若春日暖阳让人忍不住靠近。
于是,我靠近了他,在他冰凉的唇畔落下一个短促的吻,“鲍里斯,这就是我的答案。从一开始,我就直白地说了出来。”
鲍里斯微微一怔,目光缓缓落回我身上,视线灼灼,又轻轻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温热的掌心熨烫着我的肌肤,“抱歉,我一直无法相信……奥列格少尉看向塔蒂亚娜少尉时,即便小心翼翼,眼睛里却仍藏不住对爱人的温柔。”
须臾,他低叹一声,“露缇娜,我爱上了你。在你与头狼对峙的那一刻,一眼我便坠入你的魅力,毫无保留、也不曾掺杂半分悔意地爱上了你。”
“你是一阵风,突如其来,吹进我心里每个角落,把往昔的安稳、如今的悸动全搅在了一块儿。”
他的手又慢慢下滑动几寸,覆上我的掌心,与我缠满绷带的手指交合,紧紧扣在一起,“抱歉,可能有点唐突,但我害怕……露缇娜,我不想余生都被遗憾啮噬。”
“你要写遗书吗?”
“我会写给你的。”
战场,不容胆怯,每一次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也是。”
夜风吹拂,发丝轻舞。
我反握住他的手,仰头浅笑:“鲍里斯,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未来。”
我的目的,始终是回家,回到妈妈的身边。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如炬,毫不犹豫道:“那我便在未来等你。即使我垂垂老矣,也要再见上你一面。”
七十九年的漫长岁月,岂是如此轻易地被一个诺言困住?
我没有纠结“很久以后”的习惯,珍惜眼前才重要,“不过,鲍里斯,你多大啦?”
“26岁。”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露缇娜,我还年轻着呢。”
是啊,26岁的鲍里斯,风华正茂……26岁……【“鲍里斯·马尔林,26岁,苏联上士,担任运输员兼通讯员,牺牲于……”】
高塔管理员流光说过的话,不知不觉间清晰起来:“……牺牲于卢加解放战役。很抱歉,月光小姐,他从未到过列宁格勒。”
从未到过列宁格勒,却被困在了圣彼得堡?
不,重点是他会死。
他死于26岁,牺牲在了解放列宁格勒前夕。
脑袋,有点疼啊。
心里空荡荡的,好想哭。
“露缇娜?你……流泪了。为什么?怎么了?”
他心急如焚,见我毫无回应,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宽厚手掌一下下轻拍我的后背,语无伦次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露缇娜,我是孤儿,父亲战死在十月革命,母亲生下我后,两岁时也离我而去。我一直是孤独的,一直都是一个人,习惯了,真的习惯了……所以七十九年,并不漫长。”
笨拙的安慰,更是令人动容。我不想谈论他的死亡,可是我真的有点难过……
我能改变历史吗——不,我能改变他的死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