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卫琅说出的称呼的一刹那,君逑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无论是君逑还是卫琅都没有开口。周围在这一瞬间显得很静谧,只剩下自然留下的余响。
失去笑容后,君逑的神情淡泊到了极点,好似天边遥不可及的云。
卫琅却轻舒一口气。
他此时确定,这才是君逑的模样。比起刚才始终带笑,现在君逑的样子更让他觉得真切。
君逑瞥过卫琅:“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因为剑意。”卫琅回答。
见到君逑若有所思,卫琅再度开口:“也因为你的笑容。”
“笑容怎么了吗?”君逑问。
“你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有变过。”卫琅说。
“我有。”君逑反驳卫琅。
“仅仅是幅度的改变而已。”卫琅叹了口气,“你的笑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欢欣、喜悦、悲伤……所有情感的变化,卫琅都没有在君逑的笑容中找到过。他的笑空无一物,空空荡荡,全然只是一个表情。
君逑对卫琅的回答无话可说。让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去学成人奔跑,实在是为难人。
卫琅开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真正要收我为徒的原因了吗?”
君逑凝视着卫琅。
傍晚的风吹过石壁,微微吹动了卫琅散乱着的头发,那些流动的血已然从雪丝布上消失,干涸的血却还染在他的脸上。而他的眼睛像是深夜里跳动的烛火。即使被血迹污染,也仍彻夜不休地发出光亮。
明亮而又夺目的少年,在表面上看来和他完全不一样。
但仅仅是表面了。君逑这样想着。
“为什么?”卫琅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君逑当然知道必须给出真实的目的才有可能说服卫琅。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他的意思。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水灵气湿润了手帕,递给了卫琅:“擦擦吧。”
君逑的表情很淡,动作却十分的温柔和细心。
卫琅实在不知道君逑怎么养成这样的样子。但江陵若是见到了这种人,怕是又要冷笑了。
卫琅想着,接过了君逑的手帕,细致地将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君逑凝视着卫琅的举动,同时也在斟酌着怎么解释。
卫琅也不着急,细细地擦着指甲缝里的血迹,等待着君逑开口。
君逑思忖着,缓慢开口:“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如果要得到他人的真心相待,我必须以真心待人。”
“我时常认为我做到了,但是她告诉我,我没有。”
比起先前,君逑的口吻里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叙述的味道。
卫琅将帕子叠了起来,一边擦拭着脖颈,一边听着君逑讲述。他脖颈上的血迹被渐渐拭去,露出干净的皮肤。
君逑低头,望着卫琅,脸上下意识地勾起了笑容:“我依旧不是很明白……他为何哭,为何笑?我的父母为何对我好?他们又为何指责我?为何有人一遍遍重复无用的事件……我不能理解他们身上的很多东西,没有办法猜测,更不知道为什么。”
君逑断续地讲述着,话语颇为支离破碎,而本人有些不肯定自己是否表达出了想要的意思。
卫琅擦拭脖颈的手顿了顿,他粗暴地擦了一圈后,沉默地放下帕子,仰头看着君逑。他的脖颈因为仰头的动作微微伸长,显得过于白皙干净,露出一种长久不见天日的、不见天日的冰寒。
他打量着君逑。
君逑的声音依旧很轻的,如同在叩问某个不存在的幽灵:“我可以根据、综合多个行为,推断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可总有出错的时候。更何况,我只是知道在这里应该笑,但是为什么?”
卫琅凝视着君逑,他常常很轻易分出话语中的真实和虚假,他知道君逑说得都是真的,因而着一切更显那样可悲。
君逑和卫琅对视,投在卫琅身上的目光像是在湖面的荷叶之下、在揉碎了一池的波光粼粼间,那虚无缥缈的倒影。分明看着卫琅,又像穿透卫琅,谁也不看,里面只是浅淡的迷惘和虚幻。
在许多年前,君逑能把一切不理解的事物产生的原因归结于他所不理解的感情,不去细究也不去探求,因为他本人就是那样一个漠然的人,而如今终于有一日他对这感情的内涵产生了困惑。
这困惑虽浅又淡,却如同雾气一般绕在他的周围。
缠绕日日夜夜,不得答复。
可忽视,又不可忽视。
在这一眼中,卫琅的似曾相识感达到了巅峰。他忽然很想问问是谁让君逑低头去看尘世的这一切,又是谁教会他茫然。
他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又有谁可以告诉他答案……
“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在寻求原因,都在茫然。我们是同类。”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君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做工精致的雕像,既完美又充满距离。
这尊雕像向卫琅走近,朝他伸手。到贴近脸时,卫琅方才看清楚这雕像眼中到底是什么——浅淡的情绪以及被情绪围绕着的他自己——个和君逑全然相似的自己。
卫琅在刹那间回过神来,终于明白既视感是从哪里来的,也终于明白君逑为什么想收他为徒。
这实在是,实在是世人眼里非常荒谬的理由啊。
两个人目光交错间,流露出恍若对镜自照般的可笑与荒谬。
“我想,我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