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重重地喘气。
他先是疾步快走,离开卫琅视线后,就不再遮掩大步跑到卫琅的院子里,丝毫不管那紧闭的大门,一把推开,有多少扇门推多少扇,一刻不停,直到推开了所有门,陈平才堪堪停步。
风吹得门咯吱作响,带动门上的风铃摇摇晃晃。日光冷而刺眼,穿过大门,穿过风铃上的间隙,钻进这一间小小的庭院。
陈平双手压在膝盖上,低头喘气许久,勉强遏制住了心中如野草蔓生的恶意。
敞开的大门和风铃一起奏乐,嬉笑着顽劣地欢迎客人。陈平摇晃着起身,一起身,就看到了他无法辨认的室内。
格子花纹的桌布上摆着青色花瓶,白色的情花被卫琅放在花瓶里,孑然独立,袅袅婀娜。陈平只看了一眼,就合上大门,转过身,不再看。平心而论,卫琅并没有改动屋内装潢,只是增添了一些小细节。然而就是如此,他让来时空荡的房间遍布了生活的情调。
……无比令人厌恶的生活、情调。
门上的风铃因为陈平的动作再度变响。
陈平抬头,神色复杂,又大步往前走。院子里也种了情花,好看极了。而在情花之上,是巨大的槐树。那槐树三四人张开臂膀也抱不住,不知生长了多久,才能长出如此的枝繁叶茂。陈平扯了扯嘴角,疾步到大门前的树边。
据说槐树能沟通鬼神,据说它能带枉死之人返回故乡,据说……
陈平漫无边际地想着奶奶讲给他的那些故事,眼神黯淡,跪到槐树面前。
风不止,槐树落下纷纷扬扬的黄花。醇香绕在鼻尖。陈平仰头含了一口飘落的槐花,嚼着嚼着,从清甜中嚼出来苦味。
被卫琅看到的那天,陈平前往不夜城,目的是买一副棺材,一副金丝楠木做的棺材。
陈平望着槐树下方的土地,黯淡的目光中渐渐凝出寒冰。
*
与卫琅分离的那天,陈平和奶奶起身离开梅里
陈平记得卫琅的话。他让他不要越过西岭沙漠。在决定前往的地方时,他将卫琅的话转告给他的奶奶。
但奶奶左思右想,梅里已经待不住了,小地方又极度排外。她的儿子还年轻,又身强体壮,在不夜城,在那些繁华的地带,可以搏一条出路。
他的奶奶劝陈平去那些遥远的地方。
陈平也有拙劣的好奇。
卫琅阻止他看的,究竟是什么呢?这里的外面,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但那么点拙劣的好奇与微妙的恶意很快又被陈平压下。
因为他知道,卫琅的劝告绝对属于真心,何况奶奶年龄大了,也不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他的奶奶却又说起之前去了不夜城、传说发达了的亲戚。
那亲戚是他的表叔,从小好动,据说和早逝的母亲关系很好。可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镇里人都说他是发达了、忘了本。奶奶却说:“有个亲戚,总比那些陌生人可靠。”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奶奶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不往远一点走,你还能开口的消息,迟早会传出来的……”
奶奶欲言又止,陈平脸色也不好看,奶奶见状继续劝告,“西岭沙漠也不是很危险,既然恩公说不要到哪里,我们就绕着它的边走,不会有问题的。”
既然在这里好不了,那还不如拼手一搏。
每一个梅里人都会听到的那些离开了故土、最后功成名就的故事扎根于脑海中。
那对财富名声、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探索追逐的欲望深藏心底,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终于驱使他们奔向远方。
在奶奶的期盼下,陈平最终点头。他后来回想认为自己真是愚蠢,他只知道卫琅让他不要进入西岭沙漠,就敢怀抱侥幸心理。
他们跋山涉水,在守城人那里交付了通牒,离开了城关。
城关已经无比荒凉,再往外走,就是茫茫一片的大漠。
在陈平的印象里,不,在所有梅里人的印象里,西岭沙漠只属于一个地点性的名词。它有多大,里面的气候是什么样子的,他从来不知道。
他知道,在西岭沙漠的另一头,据说有初决的首都不夜城,有无尽的繁华与安宁。至于危险,当然会有,可是危险到底有多危险,他又不知道了。
说书人的故事中,离开故土的人,从来只有功成名就,没有暗藏之危。
总是危险不过在山上寻找事物、饥肠辘辘的日子。
愚蠢、麻木、天真……
陈平闭眼,都能想出几百个词语批评着过去的自己。每一刻,每一时,他都不能理解,过往的自己为何如此愚蠢。
在割舌后,他不能理解每天欢笑、仿佛未来都是朝阳的自己;在进入桃源城后,他又不能理解那样无知无惧自以为看透所有的自己。
他像逃避,又像沉沦。他陷入漫长而糟糕的回忆。
他和奶奶在一片荒凉中行走。越走越久,越走越绝望。他们背着粮食携带水囊上路,自以为准备充足。可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
连绵不尽的日光、永无尽头的路途……
一切都和陈平从小听闻的、被教导说的不一样。
在陈平的印象中,不夜城离梅里很近。那些繁华的一切也离梅里很近,通往它们的是一条有限的笔直的敞亮的大道。
可是荒野阒静无人,无边无际,纵使在这荒野上有修得工工整整的笔直大路,母孙两人也下意识地不敢靠近。
直到细雨漂泊落下。
他们见到雨,有那么那么高兴。这漫长的苦痛似乎也有了尽头。他们有水了、还有干粮,似乎也有光明坦途一片。
可是也就是在那一天,一群衣着华丽、样貌不俗、符合话本中的描述的神仙们驾着彩云般华美绚丽的马车在荒野中、在大路上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
雨丝无声,润泽万物,从朦胧的雨中看,那彩云般的马车、那神仙般的修士俱超脱了凡人的想象。
——神仙与修士,对凡人本无区别,都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想象。
然而彩云回转,波光在雨中穿过,停在两人前。
奶奶拖着陈平下跪,无比尊敬。陈平不甘不愿,感觉自己做了无比错误的选择,却不敢表现分毫。
“仙人们,请问不夜城离这里有多远?”奶奶小心翼翼地问。她连要求也不敢要求,只敢询问。
那群修士玩闹着、嬉笑着:“诶,这是离开了区域的人吗?”
他们彼此玩味地对视一眼:“有意思。”
“不夜城离这里有多远?”其中一个修士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旁边有人哄笑出声,还有人接嘴:“是你这辈子也抵达不到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