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的絮语,在卫琅的耳边。似曾相识得可怕。
卫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让他宽恕吗?好像没有叫他宽恕吧。
是他对于宽恕的定义出问题了,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还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什么样呢?
某些关于回忆的片段,渐渐地成形。
卫琅在沉入回忆前,尽力地抬头看了眼陈平。
——这个面容扭曲的人,像这座理想之城的阴暗面。他想让他和他们一样彼此怨怼,彼此征伐,彼此把恶意对准彼此。
*
苍木有灵,碍于天道束缚,不能化形,却仍对万事万物存有一分先天的怜悯。
当年江帝把孩童放入苍木中,祂就已经了解了孩童的经历。祂怜他少无所依,子然一身,又被拔苗助长,于是护住了他的身体,用尽力气将他的魂灵派往人世间,想让他看看人世的红尘熙攘,想让他知道世间不只他所经历的那些。然而却未料世事无常。
祂的能力被限制,只能把他送出。因为后来他被江帝带走,更没有力量把他送回。就这样,事情变得糟糕了起来。
他靠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实体,有时是少年,有时是青年,更多的时候是孩童。若灵气消耗尽,就又变回无人能见的魂魄,在世间无意识地飘荡,与天地灵气同游。
第一次显形见到这个人世的时候,他救了一个被人追杀的少女。大雪纷飞,雪中白头。那是他唯一一次收到别人的感激。
然后,他带着期望去看这个世界。
第二次游荡的时候,因为满头白发,在夜间出现,他被路过的山人骂做怪物。
第三次他见到妻离子散……
似乎是运气特别不好,每每见到他人都是不幸,别人对待他也都是驱逐厌烦。
很多很多次,于是临渊开始有了一个传闻,他们把经常在雪原里出现的那个不知年龄与性别的怪物称为雪女,传闻雪女给人带来厄运。
于是以后,经常被人泼水泼粥砸鸡蛋,怒骂声不绝于耳。而这还算轻的。妖族民风彪悍,见他毫无反抗之意,更有直接拿斧头上来砍的人。
而他被砍掉一次脑袋,又要积蓄好久的力量,才能化形。
年岁渐久,他能活动的范围越大,某天他终于穿过临渊,来到天行。
他住到了天行的村子里,一户很善良的老人家愿意去接纳他,尽管他看上去像个怪物。可是老人死掉了。住在他旁边的人也死掉了,疾病蔓延,都因他开始。
镇上的居民冲他打骂,无比害怕,想要用火烧死他。
木柴架起了火堆,他被捆在正上方。
那么多的悲苦倒映在他的眼中。
而有个声音在心底问他:如果不是他的错,还会是谁的错误呢?
*
君逑看着画面里的人,在某一刻间忽然意识到,他看到看到这一切都太迟了。
一切都已经发生过。
可是他却想要改变。
对于君逑来说,他的脑海中从来不存在不可行的概念。
而卫琅又给了他另一个关于想要的理由。
君逑看着画面中的孩子,看到他的眼眸,看他空落地寻找和失落,看他游魂般在这世上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来为何不放弃。
许久之后,君逑叹息。
他确实想要那么做。
君逑拽下了手上的木镯:“帮我一个忙吧。你也不想他这样吧。”
苍木发出悠远的光芒,而君逑以祂为媒介,跨越了时空。
他望着围绕着孩童、把他架在上面的人,神色温和地致歉:“抱歉。”
呼喊着的、不明所以的人群灰飞烟灭。
一切都灰飞烟灭。
大雪在飘,尘世在摇晃。
“没有事了。”
听不见的声音在孩童的耳畔响起。
他双目空空,生理的泪水机械性地顺着脸颊落下。
“不会有事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就当作是一场梦,只是虚幻的梦而已,不会存在现实中。”君逑在孩童耳旁低语,“既然梦里如此痛苦,我们暂时忘掉它,好不好?梦本来就没有铭记的价值。”
看不见的人用温柔的声音这样对他诉说。
孩童仍用尽力气摇头。
君逑轻轻叹息。
强烈的道德感,过高的自我责备,无人来引导就构成了卫琅作茧自缚的一生。
君逑想抱住他,想要他不痛苦。可那个孩子感受不到。他大概只能做到后者。
君逑恍然。
苍木落下,枝条生根发芽。
“现在先不要哭,等以后,我带你去看其他美好的事物,可以吗?足够的美好,比现在要好上数万倍。”君逑说。
美好?什么是美好呢?
孩童好似不明白这个词语。
在此刻,苍木缠住了他,把这个孩子抱到了树木里,亮光一闪而过,封印成形。
他的身影渐淡。
苍木有力量将孩童送出,却没有力量把孩童带回。君逑却能够做到。
他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知道对方将不再记得他,因为他亲手封印了对方的感情与记忆。只有封印记忆,他才不会才回归身体的第一刻就爆体而亡——百年的认识体悟足够他的精神到一个可怕的地步,而身体又远远不及了。而封印感情,这确实是君逑自己做的,因为他一点都不想他痛苦,谁知道那群疯狂的人又会做些什么。
禁书呈现的最后景象,便是雪花落下,村落阒静无人,一切被消抹得干干净净。
君逑望着这一片景象,心中毫无波动。
书本自行合上,君逑身形透明片刻,却又维持住了。
君逑看着维持住的双手,看到自己丝毫未被天道惩罚,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件事本该如此。
君逑面容苍白,松开手,任由书被拽回井中。
前尘往事随书本俱被掩埋,只有人的心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
卫琅对上陈平的眼睛的刹那,心口空空荡荡,如同破了一个巨大的洞。
在这刹那间,那些关于童年的残章片段一拥而上。
他也终于回忆起来,在遇到琳娘前,他已在世上吹了百年的霜雪。
那些霜雪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卫琅荒唐地看着陈平。陈平仍维持那欣赏的眼神。
卫琅也知道了,为什么他感知不到江陵的情绪了。因为江陵沉浸在痛苦之中,而那痛苦被封印与卫琅隔绝开来。
他越来越不能忍受了。
卫琅知道自己的情绪一定有不对劲,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足以冷静地思索。
风猎猎地吹过,把他吹往深渊。
卫琅喃喃:“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觉得,我只能对周围的人,我所见到的事物……”负责。
因为那些他未曾见到的太过遥远,他也不能保证到底是什么样的。
更因为他所想要的只有那么一点,柴米油盐,周围的一切。
他想保证的也只有那么一点。
在那被理应被父母关爱的年纪里从来没有人给过他无偿的、没有代价的东西。
他想要背负着对周围人的爱前行,可是太空了啊。
太空了啊。
后来琳娘很关爱卫琅,后来师尊也很关心卫琅……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是在他周围能看见的,是他能够衡量到的东西。
只有能够了解的,才是能够保证的。
他爱着这个世界,也早已不相信他们能给他同等的爱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那样地爱着这里。
但是啊,但是啊……
现在连这也要被否认掉。既然如此——
陈平期待地看他,像欣赏一件濒临碎裂的花瓶。
卫琅仓促地笑了。
所有的生命,间接被他辜负的生命,都是他的过错。他并不能怀抱任何期待,因为所有的结果都是这样。
——如果不能背着旁人的爱前行,那么背着旁人的痛苦前行,一定也是一样的吧。
既然他有能力,何不为他们摆脱这一切。只是这样罢了。
卫琅站起身,冲陈平笑着:“你想要对我做什么呢?”
陈平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
君逑靠在井上,手放在心口,几乎要跌落到井里。
就在刚刚,他建立的封印破了。
措不及防。
对君逑来说,这还是他不过几秒前建立的封印。
而与破碎的封印涌来的还有来自卫琅的痛苦。
而那种痛苦,那样的心痛,君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
胜过他徒步跋涉爆发的火山,胜过他在洗剑池涤炼成百年,胜过他在战场上被万人诅咒万人施法……胜过从前,他经历的所有。
阿琅……
君逑攥紧衣服。
那断断续续持久缠绵的痛苦,一时间不知道是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平生第一次……
阿琅……
他倒在地上,看着天空,犹如看到卫琅本人。
痛苦到这个地步,连分担都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