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瞳孔放大,拽住老人的袖子。
老人在消散弥留前却满眼欣慰,对林落雪说:“城主,您做了正确的事。”
何为正确呢?
林落雪僵直在原地。
即使做下这样的决定,他也没有明白。
秀秀看着这一幕,松开了老人,老人化为尘埃与光点。
秀秀缓慢地眨了眨眼后,再度瞥了眼破坏一切、伸出手却无法动作的江陵和他周围无动于衷的陌生人,最终望着走到他跟前的林落雪,说: “如果能让城主高兴的话,城主就杀了我吧。”
秀秀的表情很认真。
也许比起林落雪,她更清楚自己要什么:“城主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是城主哥哥救了我,给了我生命。”
秀秀抿唇,难过地露出笑容:“所以城主哥哥不管要谁的命,都可以。”
秀秀挺起胸膛,把生命送到林落雪手前。
林落雪的手就这样穿过她。
伴随着小女孩的话语,那些试图反抗的居民也慢慢停住了动作。
他们神情各异地说:“没错……城主救了我们所有人。城主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是您!”
他们看着那个孩子,眼神和目光如此类似。
林落雪刚刚没有打算动手的,可是女孩……
这是高尚吗?还是卑鄙?它们能够共存吗?真是奇怪。
林落雪终于没有忍住,痛哭出声。他的眼泪落到地上。
而那些即将面临死亡的居民却还在催促、安慰:
“城主,不要难过!”
“城主,杀了我们!”
回声重叠,面孔重叠,多么怪异啊。
林落雪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他的罪。
他的罪孽,他自己打扫干净。
他一边哭着脚步蹒跚地前行,一边杀死了剩下所有人。那些人,引颈受戮,消散地一干二净。
整座城市如同一座坟地,不,它就是坟地。
林落雪沉重地喘息。他望着面前空空如也,泪流不止。
他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很干净的名字,想要成为一个很干净的人。
但到头来却发现,大家都是这样不知肮脏的肮脏。
白雪之下,其实早就有白骨累累。
而这一切究竟是谁酿就的呢?
林落雪终于不再逃避了,面对了自己应该面临的结局。
他止不住笑,止不住哭。他把手按在自己的脉搏上,然后血流不止,禁书自动浮现。他含着泪光看向江陵。
过往的回忆中在那一刻被他挣脱开。
江陵的眼眸就像多年前从沙漠中走过的那个旅人,不同的是,那个旅人的眼眸如同叹息声,而江陵,只是切切实实的痛苦。
和他自己如出一辙的痛苦。
林落雪扯开嘴角,看着这个和他一起深陷漩涡不得摆脱的人,说:“江陵,不值得,这一切都不值得。这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你付出你的生命。”
它们都毫无意义。林落雪疲惫不堪地想。
江陵与林落雪对视:“那你呢?”
“我问过你的徒弟这个问题。”
陈平还站在原地,被林落雪束缚着。
他有着切实的肉身,年轻的生命,和可被改变的未来。与和这群亡魂不一样,林落雪没有对他动手。
“虽然不同,但也相同。那么我也来问问你,为了铸就更多人的幸福而牺牲少数人,你会愿意吗?”
林落雪看着江陵,江陵嘴角不知何时挂起一丝笑容,那笑容的弧度太过微小而显得讥讽。
对林落雪而言,江陵这个人是一面镜子,一面彻头彻尾的镜子。
从镜中照出自己妖魔鬼怪的模样。
林落雪无比倦怠地说:“既为苍生,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这世上所有人,对他,可悲多过可惜,可恨多过可爱。可他终要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因为他别无退路,因为他太倦怠了。
活着对他来说,多么折磨啊。
“可真要算,你也是苍生之一。”江陵停顿一下,无意义地问:“你想要活着吗?”
林落雪看着江陵,笑了。这种笑容不同于以往,它显得那样真切,如触手可得,他说:“不想。”
禁书迫不及待地奔往江陵,想要融入他的体内。
而江陵呢?
他心中的愤怒无止无休。
他见过万次悲剧,却没有一次能无动于衷。
他几乎想要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做些什么,改变什么。可以他过往的经历,却牢牢地再度把这破土而出的欲望压在笼子里。
没有任何用处。
一切的结局,所谓幸福的结局,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吗?
天道啊……
江陵看着林落雪的双眼,愤怒奔流不息。
“阿琅。”君逑再一次出声,他拎起了扑到江陵身上的禁书。
江陵目光仍未从林落雪身上移开,他未曾阻止君逑的动作,只是阖眼。
“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理想之城吗?极寒之地的雪花真的有描述得那般好看吗?”林落雪微微出神,想起了旅人。
那位旅人向他描述了如此多的景致。每一个初决的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见到的景致、无法那样栩栩如生描绘的景致。
而林落雪过去无法察觉,有足够的阅历察觉却又对此视而不见。
直到即将死去的时候,才肯面临这样的事实。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意识到:
从一开始,所有的事物就没有正确过。
“我不知道。不过我或许可以帮你看一下。”卫琅望向林落雪。
凤临炙用近乎诡异的目光望着卫琅变回黑色的眼瞳。
林落雪笑了笑:“好。”
此刻林落雪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由少年时的样子,变成了一具白骨。陈平身上的桎梏在那一瞬间消散开来,他哭嚎着,扑向卫晞,被凤临炙拦下来,踹到一边。
他要再一次哭嚎着,扑向林落雪的尸骨,哭得像是一个痛失至亲的孩子。
卫晞面不改色地擦,皱着眉头道:“你要去极寒之地?”
卫琅点头,缄默了片刻才道:“抱歉。”就此别过吧……
这句话尚未说出口,君逑就率先开口了:“我和你一起。”
“那我们不也是一起的吗?”凤临炙笑道。他看向卫琅,“一体双魂?”
卫琅没有回答他。
凤临炙也不在意。他絮絮叨叨道:“不知道极寒之地的雪是不是像世人说的那样美丽?”
卫琅轻轻地笑了笑。
美丽吗?丑陋吗?
这重要吗?
这种一切随着宿命发展的感觉,他为什么还不习惯呢?
卷二·「与罪之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