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抬头,他便清楚地瞧见她贯穿半边脖子的伤痕,此刻她的马尾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脑后,她问他:“世子文,带药了么?”声音清泠,与往常一般熟稔。
他眼眶一热,连忙低头掩下异样,转身道:“进来吧。”
“元山呢?”她探头,没找到人。
“出去了。”
于文拿起药箱放在桌上,唤她过来坐下,她把垫子往旁边一扔,大咧咧坐下,她的长裙铺在地上,像一朵散开的花。
西宥眉间有着很明显的疲态,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整个人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一如那天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能睡着。
那天她是为了太子臻才会这么累,那今天呢?是那头熊太难杀了吗?
于文把金疮药放在她面前,道:“姑娘早些回去洗漱上药吧,现在睡着的话容易着凉。”
西宥早已阖上眼,含糊道:“等雨停了我就走,我好累啊世子文。”
“你怎么了?”于文轻声问。
无人应答,于文垂眸看她,她呼吸平稳,黑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乖巧地停留在她眼睑。
这样一张欺骗性十足的脸,是连太子臻都能骗过去的。
于文无声叹了口气,走去架子上拿起披风盖在她身上,得了她一句抱怨:“压到我头发了。”
他失笑,挑起她被披风压住的马尾,她那可怖的抓痕就露了出来,他的笑容慢慢淡下来。
外头雨声催人长睡,西宥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记忆竟有一瞬的空白,她眨了眨眼睛,这种情况从未有过。
眼前灯火摇曳,暖黄色的亮光包围着她,她不由得舒展神经,这一放松下来,她便闻到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
她眼珠子一转,看到了坐在书案另一头的于文,他只静静地坐着,手捧着一本书在看,却叫她无端以为自己窥得仙人之姿。
外头寒风飒飒,为了她的清白,他不曾卷上门帘。
她再一动脖子,竟发现那股药味是从她脖子上传来的,自己手上倒也凭空多出一个汤婆子来,现正还热乎着,她常年发凉的手心现下烫得很。
她当下心热,却是想笑。
世子文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不能长命呢?这贼老天总爱刁难好人。
于是她便闭上了眼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握着汤婆子。
烛火跳动的声音在她耳边无限放大,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挑拨着她的神经,她不是没有和男子独处过。
唯有这次,她难受得紧。
心里如数百只蚂蚁爬过,她无法不去听那翻书声,无法不去想那灯下的人。
她想起他温柔的眉眼,想起他含笑的唇,想起他恼羞成怒的眼尾,临了,她想起他那一声声“姑娘”。
竟也是那般动听。
她想,她自此山过,一人单骑跨过重山围绕,替他求来这一株铃兰草,倒也不算多事。
这样动听的嗓音,不该止于初秋的。
然后她便想,世子文如此纵着她,可有对她生出同她一般的心思?常言道礼尚往来,她对他生了男女之情,那他便不该独自清白的。
古人曾说:时来易失,赴机在速①,她深谙其道。
于是她开口了:“世子文。”声音仍旧不清醒。
那仙君轻轻应了句:“嗯?”
她便继续道:“雨停了么?”
翻书声顿了顿,雨停了她就该走了。
然后她听见他稍显不自然的回答:“还未。”
虽内力被封,要分辨外头是不是在下雨对她来说却不是件难事,因此她知道外面除了风声依旧,再无其他。
西宥伏在案上,脸正对着地面,低低笑起来,书卷落在案上的声音明显,她料定那撒谎的人必然红了眼角,于是笑得更加开怀。
世子文,我抓到你了。
*
这淅淅沥沥的雨终是停了,夜空高挂着的圆月走出云层,月华下,有人踏破寂静。
犹如一头胜券在握的猛兽,他脚步轻盈,背着手悠然游走在营地。
转角处,一双手如鬼魅般出现,扣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地上砸。
他的头磕在碎石地上,痛得他闷哼一声,微微睁开眼,他看见压着他的人,竟是咧嘴笑了。
“是你。”
月色下,那双狭长的凤眸染上凌厉的色彩,有浓厚的凉意自他眼底蹦出,他手上的力气加重,身下的人便涨红了脸,然而嘴角的笑仍旧不减。
“何必呢?”他笑,“你又杀不死我,何苦浪费力气?”
男人不语,并未因为他的话有丝毫动摇。
他轻咳一声,断断续续道:“哪怕你和她走得再近,我也从未想过伤你,文承,你好伤我的心。”
男人冷笑,“我即将同她提亲,听到这个消息你还能忍住不伤我吗?”
话毕,他眼底闪烁起异样的光芒,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他嘴角的笑愈发诡异,在满月的注视下,他停止了呼吸。
*
元山将所见所闻一一汇报给于文,于文听罢,于案前端坐了会,元山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从来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于文低垂着眼,喃喃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元山。”
“属下在。”
“明日便要公布此次秋猎名次,我已大致猜出太子臻所欲为何,未免惹圣上不痛快,太子臻的名次绝对不能压过安平侯。”
“……太子臻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于文叹了口气,“今夜就让羽卫动手吧,把握好分寸,不要惊动他人。”
元山点头应是,俯身欲退下,于文招手唤住他,“拿纸笔来,我要去信与北呈,你先紧着这封信。”
于文皱着眉头提笔,元山暗戳戳地瞧了他一眼,在心里琢磨着边关又发生了什么事,惹得世子如此心烦意乱。
羽卫有专门的通信手段,快信送到西部军营前后不超过五日,负责交接信件的万副官把信搁至西部守将周北呈案前。
周北呈原本还在看舆图,瞧见这盖了血戳子的信,登时心一跳,于文是出了什么事要动用这血燕?
他抬手屏退众人,沉着脸拆开信封,一目十行下去,人没被吓死也被气死了。
周北呈自鼻腔呼出一口浊气,重重将信拍在桌上,真是气不得,笑不得,目光又瞥见那血戳子,心觉自己还是气得多。
好你个何于文,为了这劳什子事,居然要动用血燕。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上面落下几笔,又将信纸重新装回信封,再用蜡封好,做完这些,他喊:“来人啊。”
有近卫走来,周北呈把信丢给他,捏着眉心道:“用血燕送去北部大营,要快。”
近卫诧异着接过信,心下嘀咕:难道最近真有战乱?他还从未见过将军启用血燕呢。
信送到北部大营是一天后的事了,这天冷下来,人就不想起床,守将苏煜正在被窝里赖着不肯起,突然有副将急匆匆掀开帘子闯进来,把他吓得够呛。
“将军,大事不妙!是血燕!”
苏煜眼一睁,整个人从被窝里跳起来,衣衫不整也不顾,一把抄过那信封,只觉这信比寒风还要管用,叫人瞬间清醒。
“怎么回事?!”
他急哄哄展开信件,一连看下来,人直接陷入沉默。
刘副将看不懂自家将军的神情,只知道血燕一出必有大事发生,连忙追问:“将军,可是有战乱?”
苏煜冷笑,走去桌前拿起笔,洋洋洒洒写下几笔,还不忘回答刘副将的问题:“哪有什么战乱呢?不过是一个傻小子的兵荒马乱罢了。”
苏煜看着自己字迹上方那两行字,黑色的字真是越看越红——
“今日我撒谎被识破了,沈姑娘不看我只是笑,我决计这辈子都不说谎了,实在难堪。”
“阅。”
苏煜恨不得杀到京城把信狠狠砸到那胡来的世子脸上,叫他看看他从被子里爬出来有多不容易,天老爷的,他竟还因着这点小事写信来吓他。
越想越不爽,他提笔在自己跟大流的“阅”字后又添了一行字:“已阅五十遍,下次再有此类信件,莫要送至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