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区有一扇窗户正对河面,谢阮常常坐在窗前的矮几上,盯着运河水发呆。
河面南来北往的庞然大物,正慢吞吞浮过浪隙。
狭窄的窗框却像无形的囚笼,将她拘在老宅与医院构筑的两点一线间,小谢阮抬眸望向远方,看见飞鸟振翅高高落在船桅,眼底流露出几分向往。
她开始想象窗格外的世界。
她从江风里嗅到咸腥的河水,又从阳光普照的河面联想到老宅后院的玻璃花房。
它们仿佛泛起了同一片粼粼波光。
记忆中的玫瑰香洇开来,压过四下充斥的消毒水味,谢阮趴在窗前对着淮永运河许愿,来年等阮栀榆出院,她们一定要一起坐轮渡去一次江对岸。
江岸那端有一座古堡旧址,五月玫瑰盛开,阮栀榆应该会喜欢。
但许愿那天,黎津已是仲夏,玫瑰过了花期,正在渐渐凋亡。
最后一片花瓣腐烂时,小谢阮尝到了运河水的味道。
冷而潮湿的寒气顺着水流漫过口鼻,夏季单薄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像河底长出的水草拽着她下沉。
黎津当天傍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来医院接她回谢宅的何伯拒绝了楼上病房一位夫人的好意,坚持要在五点准时出发,否则会赶不上晚七点麓金酒店的晚宴。
但谢阮最终没能在宴会上露面。
黑色宾利隐入夜色,在即将驶上跨河大桥的瞬间偏移了方向,顺着巨大惯性坠入河中。
汹涌的暗流迅速将车身淹没,恐惧席卷大脑,小谢阮惊惶无措。猛烈的撞击下,她一头磕在车门边,紧接着被坚韧有力的安全带死死拽回座位,无法动弹。
小谢阮本能地挣扎,但锁扣已经卡死,河水倒灌进车内的前一秒,她看见老实的司机伯伯转过头,唇角扯出一抹歉疚的笑。
强耳鸣状态下应该是听不见声音的,谢阮却从何伯的嘴型,清楚读出了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是她么?
胸口胀痛,鼻腔涌出一股酸涩,陷在梦中的谢阮终于意识到,十岁的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失去知觉的瞬间,腰上传来毛绒绒的触感,她下意识抬手抓过去,昏暗的河底有一团黑影一闪而过。
其后是漫长的空白,谢阮醒来时,抬眸撞见一抹苍绿。
剔透如同翡翠的眼眸盈满担忧,周邂从中控下方的零食箱里拿了瓶水,拧开瓶盖递给她,“你脸色很差,做噩梦了吗?鼻子还痛不痛?”
谢阮微怔,迷迷瞪瞪接过水,顿了两秒摇摇头,半晌又点点头。
“我好像梦见了小时候的事。”她喝了口水,抿唇继续道,“我曾在赵舒昕的魂场里遇到过一只猫,我总觉得我以前应该见过那只猫。”
话音刚落,周邂攥着瓶盖的手一顿,又听见她说,“十岁那年我出过一次车祸,虽然没什么印象了,但刚才在梦里我看得很清楚,和这次一样,都是坠河。”
而且是同一家医院外,同一条河。
坠河不久,老宅传来阮栀榆过世的消息,谢阮想起换命一事,眯了眯眼。
见状,周邂松手,将瓶盖放进她掌心,劝道:“先别想了,免得头又痛,等你好全了,我陪你慢慢查。”
“是啊是啊,回头让我姐继续帮你查查。”方季遂见缝插针地劝她。
闻言,谢阮捏捏眉心,叹了口气,把水瓶盖好放回去。
她在后座躺了一会儿,依旧睡意全无,索性直起身趴在车窗边向外看。
车子已经开上了盘山公路,谢阮抬手遮在眼前,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没过多久便发现周围的山景有些熟悉。
她瞥了眼方季遂,问:“这是长禄山?”
司机师傅小方忙不迭点头。
新奇,谢阮从没走过另一条山道,听说后笑眯眯地感叹,“原来你家住在这里呀。”
“嗯,之前不长住。”周邂弯唇,解释道,“周家早年活动在内陆地区,一直到我爷爷那辈才迁到黎津,二叔的小道观建在长禄山顶,我爸图方便就在山脚买了块地。”
周家大宅与谢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如果说谢宅是精挑细选出的符合传统意义的风水宝地,那么周家纯粹是因为想买块地,房屋构造因此也更加贴合现代美学,更加宜居。
长禄山的另一面种满了冷杉,笔直的树干向上生长,尖细的叶片团簇呈伞状伸开,顶部交叠,耸入云霄。
山的北面是黎津盛夏难得的避暑地。
沿途树木葱茏,日光穿过层叠的枝叶铺在山路边,方季遂驾轻就熟,一路无波无折开到周家门前,踩下刹车停留了两秒。
电子感应门采集到访客信息,哔地一声,朝两侧徐徐打开。
淡金色的阳光四散在庭院中央的人造喷泉上,簌簌的水流像捧着碎钻,在空气中折射出一片闪闪发亮的光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