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陆棠舟的高明之处了,高明到即便心知他收买人心,心下仍不免触动。
哪怕别有目的,陆棠舟的这份珍而重之,至少是实实在在的,而这种被关注被重视的感觉,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体会过的。
吃过太多苦的人,只需要一丁点甜就足矣。
“小人谢过郎君。”
商珞屈膝回礼,却并不接过。
陆棠舟又岂会不知弦外之音?将书置于茶桌,“你先坐下。”
“尊卑有别,小人不敢。”
“我从未当你是下人。”
商珞抬起眼,可遗憾的是,她并未从陆棠舟的眼中瞧见分毫做伪的痕迹。
偏偏这种诚挚令她避无可避,只好依言坐下。
“霜叶,你有此天赋,却终日在我身边做端茶送水的活计,实在叫我过意不去,总觉得糟蹋了你,”陆棠舟前所未有地语重心长,“所幸陈先生慧眼识珠。”
“你大概不知,陈先生眼光一向甚高,从前在太学任教时,无数学子想拜在他门下,却都被他一一回绝,如今却主动收你为徒,此等机遇可谓千载难逢。”
“古人有云:‘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1]’。陈先生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算学大家,你跟着他,定要比你自己看书琢磨进益更快。”
商珞唇角勾了勾,笑意平静而又苍凉。
“郎君,我若是男儿身,或许可了无拘束追寻心之所向。”
“可惜,我是女子,从古至今,女子的出路便只有嫁人一条,数术这等旁门左道,知道再多又能如何?亦只会随着我成亲生子带进黄土。若真要学,小人倒不如学习如何相夫教子,用处似乎更大些。”
陆棠舟沉静开口:“我并不认为,女子的价值,只能通过婚姻实现,而你心里,只怕也未必认同你刚才的话。”
陆棠舟目色幽深,隐有怒意:“霜叶,你还是不肯同我说实话。”
“郎君您当真想听实话?”
商珞深吸一口气,反问道,“您方才也说,陈文选此人眼界甚高,太学这等天下才子汇聚之地,竟无一人能入他眼,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收小人一介白丁为徒,岂非怪哉?”
“郎君您叶落知秋,应当不会瞧不出,陈文选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小人吧。”
陆棠舟一时哑口。其实一开始他也想不通,陈文选提出解题此等古怪要求,分明是想叫他知难而退,可陈文选若当真不想给他《鱼鳞图册》,大可一口回绝,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直到商珞前来提示,再联系鬼市赌坊发生的种种,陆棠舟方了悟,陈文选此举实则意在试探商珞在数术上的造诣,这也是后来他直接将题抛给商珞的原因。
“郎君,就当小人求你。”
商珞咬唇,扑通一声跪下来。
她这双膝盖跪过不少人,可没有一次像这回跪在陆棠舟面前令她难堪。
身为武器,她不该有自己的感情,可她无法割离这段如跗骨之蛆的阴影。对于独孤靖,她尚能搬出裴时煦那尊大佛,可陈文选不过一个瞎子,却能在鬼市这种地方待十年而安然无恙,他背后的大佛,只怕连裴时煦也束手无策。
陆棠舟心知,商珞说话喜欢半真半假的说,所以许多时候,他无从分辨,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这回,陆棠舟却可以肯定,她说的是实话。
如果是做戏,此刻她必定泪如雨下,像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而现在,眼泪只是在她眼眶打转,始终不曾落下,一如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垂的头颅。
偏生相比落泪,这副倔强的模样令陆棠舟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霜叶你先起来。”
陆棠舟躬身将商珞扶起,“听你这么一说,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或许陈先生有他自己一番打算,不过陈先生性情虽古怪了些,人品却是一向端正,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郎君,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你与他已数年未见。”
“你若实在担心,往后面见陈先生时,我亲自陪你。”
“郎君,我……”
商珞动了动唇,却终究没再开口。陆棠舟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鱼鳞图册》不到手绝不罢休。
若想有所转机,除非打开天窗说亮话。可独孤靖的事,即便以商珞的身份,她依旧难以启齿。
“既是难言之隐,不想说便不必说了。”陆棠舟心思何等通透,如何瞧不出商珞欲言又止,只是他却少与外界往来,龌龊事没见过几桩,面对商珞多番旁敲侧击,始终想不到那一层去。
“我相信你,不论做什么事,都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商珞不可置信抬起头来,两竖温热不可遏止在面颊流淌。
历来间客以出卖和背叛为生,所以她不敢相信任何人,亦不奢求有人能相信她。记忆中这似乎是第一个对她说“相信”二字的人,可偏偏,她是他最不该相信的人。
烛火荧荧,少女的泪珠熠熠生辉,望之犹似星子坠落,陆棠舟忽觉心头狠狠一揪。
当初仅仅是为了接近他这么一号边缘人物,她便不惜把自己弄得奄奄一息,可见心性坚韧非比寻常。可这样一个狠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的人,如今竟涕泣至此。
唇齿逸出一声叹息,陆棠舟终是妥协:“罢了,这《鱼鳞图册》也不是非要不可,总归还有其他法子。”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出于何种立场,竟然同情一个细作。
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孩子,他又何必对一个孩子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