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里住进一只魔鬼,不时与他抢夺对于躯体的掌控权。
每每恢复神智,撞入眼帘的画面总是四肢残破、五官扭曲的尸体,他们至死也不曾瞑目的,充斥着惊惧的双目,成为他终其一生也无法消除的噩梦。
起初陆秉谦遍请名医为他医治,可在得知此病被治愈的几率几近于零后,便踏着晏惜红未寒的尸骨,将继室迎娶进了门。
之后为了香火有继,妾室更是流水般纳了一房又一房。
陆秉谦妻妾成群,晏惜红黄土白骨,而他,就像陆秉谦与晏惜红言犹在耳的海誓山盟,是彻彻底底的笑话,不该存在的存在。
三年,整整三年。
他被关在后院阁楼,四肢以铁链束缚,不被允许踏出房门一步。
陆秉谦日渐得皇帝倚重,想拉他下台之人如过江之卿,而“罗刹附体”他,无疑是政敌用来攻讦陆秉谦最趁手的一把刀。
直到后来,他的亲舅舅,现任英国公亲自找上门来,一杆长枪横在陆秉谦脖子上,他才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原本英国公执意将他带回云州,可不知怎的,在与陆秉谦一夜长谈后,英国公改了主意。
英国公虽然打消了带他走的念头,却并不打算让他继续留在陆家。
在英国公的安排下,他认下前晏家军前锋祝延为义父,一半时间随其在京郊三清观修习晏家枪法,调养身体;另一半时间则在文渊书院随当世大儒研习经史子集。
至于陆家,在名义上陆秉谦到底还是他的父亲,所以哪怕他们早已形同陌路,宥于礼教,逢年过节,他仍须回府一趟。
陆棠舟原以为,他的人生自此云散天开。可当他抬首望天,才发现这不过是头顶上密布的乌云撕开的一小道口子。
他武艺再高兵法再精又如何?他不能上阵杀敌;他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又如何?他不能考取功名;就连对于寻常人天经地义的娶妻生子,于他而言亦是奢望。
只要体内的金刚蛊还在,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可以摆脱后院阁楼有形的铁链,却斩不断这无形的枷锁。
他像披着人皮的提线木偶,麻木地沿着既定的轨道读书练功治病,眼见金刚蛊日复一日成熟,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智。毫无悬念、没有期待的人生,是他余生所能拥有的全部。
陆棠舟想,如若变成行尸走肉是他此生终点,与其稀里糊涂地活,他宁愿明明白白地死。
冰冷的匕首划过手腕,暗红的血汨汨流出,很快却又愈合。
他倒是忘了,金刚蛊可保宿主免受性命之危。
不能尽兴地活,不能痛快地死,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当真是可悲至极。
陆棠舟一哂,将匕首扔出窗外。
又是一年年关至。
按惯例,他需回相府一趟。
那日大雪纷飞,她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猝不及防闯进他的世界。
她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遍体鳞伤,但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从不多管闲事的他,鬼使神差地破天荒了一回。
雪地传来一声闷响,她打着颤跪下来向他道谢,求他收留。
朔风裹挟鹅雪,很快覆住她瑟瑟的身躯,却盖不住她眸中炽烈的光芒。
许多人对他分明惧怕至极,却囿于他的身份,大多数时候言不由衷。所以相比言语,陆棠舟更习惯通过眼神,判断一个人心中所想。
而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中,他清晰地看见六个字。
她想活。她要活。
陆棠舟心中涌上一阵异样的滋味,原来他厌恶至极的活着,对于有些人来说,竟然贵重至此。
似是见出他的犹疑,少女铿锵出声:“刀山火海,听凭差遣!”
陆棠舟唇角不自觉微扬,她如果当真是目不识丁的农户女,又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言辞。
可最终,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将她留在身边。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他匮乏已久的鲜活的生命力,又或许是因为他想知道,她为何拼尽全力也要活下来。至于她究竟是什么人,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彼时陆秉谦已官至宰相,树大自然招风,许多人为寻他把柄,会派出细作伪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潜伏在其周遭。这些细作无论是业务能力还是心理素质,皆几近无可挑剔。而她,不可否认足够随机应变,洞察人心,可与前头那些细作相比,到底太年轻了些,尚缺乏时间的锤炼。
有时候他忍不住好奇,她背后的主子究竟如何作想,才会派这样一个正值天真烂漫年华的少女,来陆秉谦身边送死。
没过多久,他找到了答案。
她不怕他。
哪怕经过多年调养,他的蛊毒已经甚少发作,世人仍在用避惧的目光无时不刻提醒他,他是个怪物。而她看向他的眼神,有故作的胆怯,有隐秘的算计,却独独不见恐惧,哪怕已经见过他病发时的癫狂模样。
相府祠堂她被他掐得话也说不利索,却仍然站出来维护他;平京衙门他遭众人排挤,她无视流言相伴左右;松年遇袭他命悬一线,她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赌坊为他筹钱治病。
只有她在身边,他才能够体会到久违的,身为正常人的滋味;只有在和她明暗博弈时,他才能感觉到,活着,似乎并非毫无意趣。
所以她到底是谁,怀揣什么目的,又有什么要紧。
横竖他有大把时间,与她玩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
余生漫漫,总要有所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