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韩景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你为什么、为什么既怕自己有用又怕自己无用?你到底想要什么……”
头脑中的剧烈的钝痛将他适时打断,他停住了。
“你……对不起,小易,你先别说话了,安静一会儿好吗?师兄现在不方便回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了上,连说话都面临着极大的阻力,声音也不知是从哪里挤出来的,传到他耳朵时闷闷的,好像就憋闷在胸腔中。
好在他说罢,萧易就如他所愿,保持安静,良久没有再言。
久到叫韩景生疑。
天地间早已一片血色,韩景自脱离清平城以来,唯一能与之为伍的,就是萧易身上异于常人的气息。
如今那气息仍在,但若即若离。韩景对于危机的感知一向敏锐,就像他现在能感知到,身旁原被填满的空间,正在渐渐残缺。
他僵硬地,扭头看去,身旁的景象他已在方才一个时辰内见过了百万次,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被这片天地吞噬、消溶,萧易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十之五六,血顺着形如枯木般的身子淌下,借着极近的距离,昂起前段末肢,伸向韩景。
韩景心神大骇,用即将全面崩盘的理智控制着自己没有飞速后退,将所有精神力一层叠上一层,孤注一掷般压在同一处、压在萧易身上,压住了那些正在流逝的飞沙,像擦去画中的图层一般,擦出萧易仍然完整的面容,叫千里幻象中这微不足道的一处暂时清明。
“我做不到像师兄一样,破釜沉舟,对自己在外建立的势力,说舍弃便能舍弃。”
萧易的脸刚在他的视野中恢复正常,他便听到这样一句。
……怎么回事?
这段对话,不应该早就结束了吗?
至少也过去一个时辰了……
“师兄此局下来,我在清平城内所有信誉便一扫而空,真正再无立足之地……师兄,我想参与最终决策,我已经有这个能力了,师兄,我不想无关紧要,我想让我所求之物也被规划在局中。”
萧易的声音已经尽可能地平静,可越说下去,韩景便越能听出其中怨怼和锐意,每个字都像是千钧秤砣一般挤压在他的心脏上,只能听见遍野哀嚎的双耳,此刻竟也被这轻飘飘一句话刺痛。
“你懂什么……”
等等,等等,不该是这样。
修行二十余年,怎可能因为几句无知之言就动了真气。
守住心神,不能被幻象影响心境。
他抬眼看去,松开紧抱住头颅的双手,细碎的声音随之奔涌入耳,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
……怎么,怎么有好多萧易?他们都在说话?内容还不同!?
“师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叫自己有本钱,能堂堂正正同你们并肩,而不是只做一个随时能被丢弃的附庸。”
“如果我像师兄一样,在整个仙域中名声大噪,我也不会心急,我也能安心待在画中修炼,因为那样,总归会有所树建。”
“我知道,我知道我总得用什么东西,给自己换得容身之所,我只是……我只是,或许我不该……从前我也常做交易,用血用肉,换不了几日好活。我不想再通过祭祀什么活着,我想有资格能够主持祭祀。”
是……萧易在说话吗?
韩景看着面前不断变化的残影,神情茫然中逐渐染上深入灵魂的惊恐。
声音怎么会,被混到一起了?
是不是时间变了?
连时间也不可信了??!
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清醒,清醒……
不对,这个人是小易吗?是小易还是幻象??
糟了、怎么分不清……
等等,等、别说了、好吵、全都混到一起了!全都混在一起了!!
韩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要握拳,但脑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告诉他,有哪里不对,“韩景”不该在此刻握拳,于是那只手大张开来,五条白筋鼓起着对抗自己的意志,直至虎口撕裂。
不想只做附庸?
什么都没有才想要本钱??
他就有了吗?他除了责任还有别的东西吗??
像师兄一样?像师兄一样走到哪里都要带上面具、过街老鼠似的东躲西藏、身份被当做一个符记在人群里甩来甩去吗??
会变吗……以后会变吗……师兄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师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祭祀也换不来……祭祀换不来太平……祭祀死了好多人……
“绝魂垓保不下?师兄,你当时就是像抛弃绝魂垓一样,抛弃了万刃城吗?”
韩景不知何时两只手已经死死扒在了脸上,此问入耳,他蓦然睁眼,透过大张的指缝看见了一具枯骨。
目光扫过,枯骨崩塌,血涌如注,铺满天际的手臂像蠕动的蛆虫,将他团团包裹。
韩景在喧嚣中一片耳鸣,血手朝他挤压而来,避无可避,他用出全部灵力,奋力向前打出一掌,又因为什么停住,再次将稀薄的精神力全部作用在前方,看见面露惊愕的萧易在眼前一闪。
“你回去,先回去……师兄、随后就到……”
他根本辨不清方向了,只知道要避开萧易所在,耗费掉全部神志挑出一个没有萧易的方向,长槊横扫,将血手击散,突围冲去,在肉丛血雨中杀出一条路。
所过之地生人全为幽冥大阵所摄,灰飞烟灭,他将肉墙劈开一处缺口,看见红色光幕在千里外波动,肉墙瞬息再度闭合,他就动用云泽化兽,携着一条白龙向前突刺。
可他走一步,光幕就离他远一步,杀了不知多久,也不知灵力是否枯竭,离突破幽冥阵仍有千里,一只血手终于抓住了他脚踝,于是成千上万只血手在同时紧贴在他身周,或压或拽,巨力将他按进铺满了大地的血潭中。
水中没了嘶吼尖叫,声音朦胧,在永无止境的下沉中,他透过水面,仰望着天空,身体靠上五人环抱的树干,金三阁钟响七次,弟子们结束了本月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