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旦发现自己的确说不过他。
嬴政相对来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作为能够一统天下的秦王、作为执掌天下的皇帝,他的沉默只是性格使然,并不是真的不善言辞。
相反,嬴政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巧舌如簧。
姬旦看着嬴政,心中评估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却听嬴政话锋一转,对他说道:“既然同为华夏之人,而且大家都如此相似,很多事情朕就觉得需要互帮互助。周公,不如和朕分享一下你都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也许朕能够帮你一二。”
姬旦却问道:“关于这里的事情……伯益什么都没有和你说吗?”
嬴政自然回答:“并未。大概是先祖心疼我,不想让我参与到这些事情之中。”
姬旦的表情有些微妙。
显然,他完全没信。
好端端地伯益把人丢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嬴姓和姬姓的那些爱恨纠葛,这显然是一次误操作。
伯益这个人性格的确是活泼热情的,但他不可能因为嬴政是他的后代而对他产生什么不必要的偏爱。
千百年过去了,他对后代的要求基本上只剩下活着就行。
如果他会向嬴政透露什么,那肯定是因为他想要透露,而不是出于什么慈爱之心。
姬旦想了想伯益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大概猜到了伯益在打什么主意。
他不太好评价什么,毕竟伯益所追求先王之治同样也是他所推崇的东西,如果每个人都天下为公,那就不会出现春秋战国诸侯纷争的事情。他和伯益在这件事情上基本上是可以达成统一的,也因此他也不是很想举报伯益。
伯益毕竟是一片公心。
顶多是被嬴政利用了。
不过他估摸着嬴政很可能还得罪了伯益,在此基础上伯益对嬴政现在的情况也不是很满意,所以才没有干脆利落地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他给嬴政改变的时间。
伯益想要见证的是改变,而姬旦现在只想维护现有秩序。
不过姬旦可不在意嬴政改不改变,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劝退。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姬旦看向这茫茫无际的水面。
嬴政非常确定这里并不是海,因为水面太过平静,而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海也不足以支持他坐在水面上与人交谈,更不会漂浮着这么多的尸体。
这里有着和弱水相反的性质。
“伯益是否和你说过治水的事情?”姬旦手里转着他敲打编钟的长棍。
“他并没有详细说,也没有直接和我们说,但这并不难猜。”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说出来会让别人以为他的底牌,于是嬴政就直接说了。
“那你应该也能猜到这里的水究竟是什么了。”姬旦说道。
嬴政想了想,答道:“大概是时间在人们心中的某种意象吧。就像当初大禹治水中的‘水’,也只是一种意象的形容,而不是真实的存在。”
姬旦又看了嬴政一眼,发出一声叹息。
他无法喜欢嬴政,嬴政越是表现得聪明,他就越对周朝的衰亡有着更深的理解。
也许历代秦王都对挖断周朝根基做出了努力,但是真正让周朝和它的诸侯国再也没有办法回来的是嬴政。
不过周朝灭亡在这样的英雄人物手上,总比灭亡在那些蠢笨不堪的人手上要好。
嬴政表现得越好,有时候越能够证明周朝输得不冤。
与其让周朝亡在愚蠢又纨绔的儿子手里,亡在嬴政这种角色手里要有牌面得多。
姬旦心想。
他相信这种话足够让嬴政觉得扎心,只是这种话一旦说出口,那就实在是太丑陋了。
周朝的灭亡已成定局,他不能也不应该再去改变结局了,既然如此,那他希望周朝能有一个更加体面的落幕,即使作为周朝的最后一个人,他也要展现出自己应有的气度和风采,而不是发疯发狂,让别人把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总归是要体面的,这样才能不愧对于先王的教导。
姬旦亚夏心中纷乱的思绪说道:“这个世界没那么稳固,并且是逐步走向一个终结了。我想你大概也听过,我们的文明是唯一一个能够一直保存下去的文明,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往往取决于你对‘一直’的定义是什么。”
“目前所有的预测最远只能抵达你的那个时间点后的两千年之后,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两千年内,华夏文明总是安全的,但如果把时间再拉长,那就不一定了。”姬旦说着,看向嬴政,他注视着嬴政,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就好像之前嬴政观察他的表情一样,他在确定嬴政和他对视之后才开始说下一句话,“其实说得残忍一点,这个世界早就从一开始就处在不停崩溃的状态。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科技只有退步没有进步?那是因为偶尔的灵光乍现,终究会随着时代消亡。这个世界的天道早就开始衰亡了,在一切生命——包括神明诞生之初就已经生病了。现如今存活下来的全部都是苟延残喘。无论是神还是人,最终迎来的都是相同的结局。”
“我曾经听闻一种说法,每一个人的降生都是为了迎接死亡。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说法,因为实在是太过于虚无消极,但在这个世界中,这句话不算错。在这个世界里,长生的意义并不大,我们只是被推迟了死亡,然后等着某一天像这一片水域上的所有人一样,变成亘古不变的标本。”
姬旦想要从嬴政的脸上看到退缩,但是他却觉得嬴政的眼神有点像是放空了。
姬旦并不觉得嬴政是那种会听懵的人。
嬴政忽然笑了一下:“朕忽然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朕曾经看过名家的辩题,关于‘技术’与‘天赋’。”
名家学派如其名,在“概念”与“事实”的研究上有很深的思考,著名讨论如“白马非马”,带着一种浓浓的诡辩色彩。
这种话题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就是纯粹的抬杠,但是如果和他们辩论起来,却又觉得他们说的的确有道理。
嬴政对名家的学说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其实还挺讨厌这群家伙的,毕竟他们时不时地就会跳出来,拿着法律条文中没有清晰定义的东西钻空子。
对法家攻击“刑名”,对儒家攻击“正名”。
在这种事情上,法家和儒家都深受其害。
嬴政很想抽他们,但是以李斯为首的法家之人和朝中的儒家之人比他更想抽他们,所以嬴政反而不生气了。
虽然嬴政对名家的夸夸其谈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讨厌一样东西总得经过仔细的了解再讨厌,不然臣子问他为何不喜欢,他总不能用“别人都这么讲”来回答。
真要这么做,那皇帝不如给那个人做去。
“技术”与“天赋”是名家曾经的一次讨论。
“技”与“术”本身应该是通过积累学识和锻炼培养出来的,而“天”与“赋”则是人无法强求的天然属性。
可是如果深入思考,就会发现,过去的技术远高于现在,并不存在任何积累,上古先民好像并不是通过积累学识和经验获得的技术,他们得到的一切更像是“天赋”。
他们的辩题极为“技术”是否是一种“时代天赋”呢?
失去了这种时代天赋之后,就没法再强求了。
至于后面名家作妖开始嚷嚷着要把“技术”改名为“时代天赋”,不要误导别人以为技术是可以通过努力获得的这种话题就没必要提了。
名家日常发癫刷存在感罢了。
“用名家的思路来思考了一些问题的话……”嬴政总结了一下,“会不会就是因为天道衰亡,有些概念被混淆了,才导致技术变成了天赋,成为了无法积累的东西。”
姬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