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星光递给他一瓶水。
“在军校时学过马术。”库尔特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听说中国的少数民族能歌善舞,骁勇善战。如果有赛马,倒是想试试。”
“能歌善舞的不光少数民族,还有我们汉人。三月三又被称为上巳节,起源于先秦时期的祓禊祭祀活动。宋代理学兴起以后,这个最古老的中国情人节逐渐被忘却,后来只保留在少数民族传统之中。”
姑娘笑靥如花,“至于赛马,这里以山地丘陵居多,要到草原那边才盛行。”
“姐——!”倒霉弟弟的鬼哭狼嚎传了过来,“救!命!啊!”
“怎么了?”
“你男朋友非要教我玩什么‘巴伐利亚手指摔跤’,什么鬼!”东方灼灼挣扎着从菲利克斯的臂弯里探出头,运动服领子都被扯歪了,“他说的德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啊!”
菲利克斯一手抓着灼灼的手腕,一手比划着解释:“Fingerhakeln!像这样!”
他用力拽了拽灼灼的中指,疼得少年嗷嗷直叫。
星光赶紧冲过去解救弟弟:“菲利克斯!快松手!这不是你们巴伐利亚的啤酒馆!”
“但他说想学习一下德国传统运动,还特地用手机翻译了……”菲利克斯委屈巴巴地松开手。
灼灼揉着发红的指节跳起来,“你们德国人管这叫运动?这分明是刑讯逼供!”
跟在他们身后的四谎,用镜头精准捕捉到了大灰狼困惑的表情:“他说得对,这确实是巴伐利亚官方认证的传统体育项目。”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看,这是高奥尔山手指角力协会在慕尼黑啤酒节举办的冠军赛。”
照片里,两个满脸通红的大汉正龇牙咧嘴地用一根手指勾住皮圈“拔河”,背景是堆积如山的啤酒桶。
星光扶额:“所以你们德国体育精神就是……比谁更能忍疼?”
“不,”库尔特用英文一本正经地纠正,“是比谁在酒精麻醉下还能保持清醒。”
“我投降!”臭弟弟举起双手,“我选择活着参加下一个项目!”他指着不远处的竹竿舞区域,“那个看起来比较文明。”
菲利克斯眼睛一亮:“啊!这个我知道!”他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节奏蹦跳起来。可惜完全踩不准拍子,几次差点被夹到脚,惹得围观群众哈哈大笑。
“丝塔尔!”大灰狼飞速逃离竹竿舞,跑过来牵起心上人的手,“我不会玩,你能不能跟我一起找节奏?”
星光被菲利克斯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撞进他怀里。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起哄声,几个壮族姑娘已经笑着拍起手来打节拍。
“慢点!竹竿舞要跟着鼓点——”星光刚站稳,菲利克斯已经手忙脚乱地又踩错了步,差点被合拢的竹竿夹住脚踝。
“像这样。”旁边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库尔特不知何时加入了舞蹈,他精准地踩着每一个节拍,长腿在竹竿开合间灵活跃动,甚至还能分神纠正菲利克斯的步伐:“左,右,左——跳!”
菲利克斯瞪大眼睛:“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拍鞋舞,你忘记了吗?”库尔特面不改色地带着节奏,“原理差不多。”
星光忍不住笑出声:“所以德国人的传统,就是喝醉了还能精准踩点?”
“不。”狮子先生突然一个转身,稳稳接住差点又被竹竿绊倒的大灰狼,“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能文能舞’。”
嗯,能文能舞还能武,不愧是贵族教育出来的孩子,生在了罗马就是好啊。
四谎的镜头对准金毛们疯狂连拍:“这张构图绝了!标题就叫《德意志兄弟の竹竿大冒险》!”
累坏了的灼灼喝着路边买的杨梅汁,惬意地坐在草地上幸灾乐祸:“姐,你可得小心菲利克斯——”
星光还没来得及回答,菲利克斯又把她拉到不远处的投绣球了。
·
10阿公的酒
暮色渐浓,街灯渐次亮起。活动散场后,疲惫的星光趴在菲利克斯背上,婉拒了四谎赶赴山歌会的邀约。
几人沿着林荫道缓步而行,菲利克斯背着星光在梧桐树下转圈。晚风掀起少女垂落的发丝,痒得他直缩脖子:“丝塔尔,你头发里沾着绣球上的流苏穗子!”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懒洋洋地伸手去拨弄头发,结果指尖勾住了几缕缠在流苏上的发丝,疼得轻嘶一声。
“别动,我来。”库尔特伸手,若无其事地抽走那截流苏。
灼灼晃了晃手机道:“车来了。”
话刚落,两辆滴滴车停在众人面前。
民宿院落的灯光从木栅栏里漏出来,飘着浓郁的桂花香。曲归筝正在树下摆弄茶具,铜壶嘴冒着袅袅白气,石桌上的青瓷杯映着暖光。
“回来得刚好!”她抬头笑笑,给每人递上一杯温热的奶茶,“才熬好没多久的桂花糖浆,正好配上现煮的奶茶。”
菲利克斯小心翼翼将星光放在藤椅上,接过奶茶啜饮一口,盯着杯底沉浮的桂花怔怔出神。
浅眠的星光揉了揉眼睛,睡意朦胧地嘟囔:“好香……”
“小星光睡着啦?要不要先喝一杯奶茶?”曲归筝问。
星光点头,一旁的库尔特立刻把自己的那杯让出来。小啜一口,她眼睛顿时亮起:“这个味道……”
桂花香在舌尖绽放,混着奶香和淡淡的茶涩,温暖得让人心头发软。
“慢点喝,”狮子先生伸手,用拇指擦去她嘴角的奶沫,“沾到了。”
灼灼在一旁做了个夸张的抖肩动作,切换英语调侃:“噫——你们德国人都这么肉麻的吗?”
“这是绅士风度。”
“呐呐呐,我嘴巴也沾了——”他嘟嘴凑过去。
星光顺手抓起木桌上的糍耙塞进灼灼的嘴,“喝你的,废话真多!”
晚餐是在民宿解决的,阿公宝刀未老,做出了一桌子特色菜。但无论如何,逢年过节两广的孩子总是逃不脱白切鸡的问候。
这不,餐桌上,一盘油亮嫩滑的白切鸡稳稳占据C位,旁边配着姜葱蘸料和沙姜酱油两种蘸碟。琥珀色的鸡皮泛着油光,斩件切口处还渗着晶莹血丝,整鸡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
四谎谨慎地打量起眼前的C位菜:“阿公,您这鸡……三分熟?”
“白切鸡讲究骨中带血才鲜嫩,”惊蛰和毛毛盯着大鸡腿流口水,“这是阿公特地去后山抓的走地鸡,用井水‘虾眼水’火候浸熟的。脆皮嫩肉,骨透鲜香,我和毛毛馋了好久哩!”
话落,毛毛举起了割肉刀。
“喂!”阿公忙从厨房探出头喝止,“崽仔莫动刀,菜还没齐!”他颤巍巍端来不锈钢盘,赫然摆着那颗死不瞑目的鸡头,鸡冠正对着库尔特。
系着围裙的曲归筝端上一盆爆炒生料,笑着用德语解释:“这儿的习俗,鸡头留给最尊贵的客人。阿公说你们远道而来不容易,特地招待。”
两只金毛瞬间僵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推辞、互相谦让、兄友弟恭良久,于是决定用手指摔跤决定谁是“最尊贵的客人”。
毛毛撇嘴:“大人事多精!”
最后库尔特获此殊荣,最尊贵的客人抖着手把鸡头夹入碗里。
网络宣传中,归筝小筑有三绝:绝妙的风景,绝美的故事,以及绝佳的酒酿。其中,就以阿公的酒在青秀山脚大名鼎鼎。
阿公善厨,但酒酿更是一绝。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曾是队伍里响当当的酿酒师。
阿公的酒窖藏在民宿后院,推开斑驳的木门就能闻到经年累月的酒香。粗陶坛子沿着石壁摆满三排,坛口红布上落着厚厚的灰,那是封存了四十年的时光。
“细伢子莫要光闻,当年在猫耳洞,我用压缩饼干和野菠萝都能酿。”阿公“哐当”撂下个土陶酒坛,抹开一坛桂花酿的封泥,“现在条件好了,怎酿不出那种滋味喽。”
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手背的弹痕疤痕,他倒酒的动作却稳如当年在战壕里分罐头,瓷碗里的酒液晃都不晃:“七九年那阵,炊事班用炮弹壳煨酒,首长讲比茅台还够力!”
好奇心旺盛的菲利克斯抿了口,辣得“嗷”一声跳起,喉头残留着野山椒的刺痛感。
阿公拍腿大笑,震得碗碟哐啷响:“后生仔,莫够力!饮胜!要学我们广西饮法,仰脖颈一口闷!”
“阿公打过仗?”星光问。
“对越自卫反击战,炊事班老班。”他两三口吞下碗中酒,又给其他人各倒一碗,“有回送饭踩地雷,饭盒飞上树丫巴,红烧肉还冒热气咧!后来转业到南宁饭店,还给领导做过柠檬鸭啵。”
曲归筝轻声补充:“阿公的酸笋炒牛肉,还上过《广西名菜谱》呢。”
“哇哦,阿公猴赛雷!”四谎竖起大姆指。
库尔特在纠结中轻抿一口阿公递来的酒,初入口像柠檬汁混着火药,咽下去却变成滚烫的蜂蜜,酸辣交加的口感呛得人直咳嗽,但浓烈的桂花香却沁人心脾。
“够劲吧?”阿公得意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
余下几人被呛红了脖子,招架不住。
惊蛰和毛毛嗅着满院的桂花香馋了,二人鬼鬼祟祟伸过手,被阿公逮个正着:“细鬼头,莫饮酒!”
毛毛缩头缩脑,胆子大的惊蛰则直接摇起阿公手臂转移话题:“公,再讲打吗喽(即猴子,对越军的蔑称)的故事嘛!”
阿公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酒碗里的月光碎成星星点点。他抓起竹杆在泥地上划拉:“谅山那仗凶得很嘞!炊事班蹲在山窝窝里头,离主峰就三脚路!”竹杆头戳进土里,画出歪歪扭扭的等高线,“有天正煨着莲藕汤,观察哨喊‘吗喽摸灶啰’,我抄起火钳就顶上去——”
“炊事班也要打仗?”四谎讶然。
“可不系嘛!”阿公的桂柳腔炸雷似的响,“我们一勺滚汤泼过去,烫得那帮吗喽崽吱吱叫!”他忽然压低声音,缺牙的嘴漏着风,“后生仔见过夜老虎冇?那晚月光比鬼火还亮,我摸黑捡了把五六冲(五六式冲锋枪)……”
“然后呢?”
“问得靓!等打完交(架),莲藕都化成泥啰!指导员啃着焦黑的藕节说‘阿韦你这锅汤,比老毛子的喀秋莎还补钙!’”
他故意卷起舌头学北方口音,惊蛰笑得从板凳滚了下来。
“唉……遭灾哦那个柳州娃,吗喽崽背我们不注意丢了只手榴弹,他想都不想就扑上去——”阿公的袖口抹过皱纹纵横的脸,“才十九岁,比灼娃崽大不了几多。”
气氛沉重起来。
当年的炊事班,阿公是唯一的独苗。
“后尾啊,我在战壕里种了棵木棉树苗。心讲要是能活到开花,就回家讨婆娘。”阿公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太平啰,太平啰!现在几好,娃娃崽能安心食饭,后生仔能耍朋友——多几个都冇问题。”
阿公一边讲,星光一边翻译给身旁的两只金毛。等到酒坛见底,已是月挂中天。
“星光,能替我翻译几句话给爷爷吗?”库尔特问。
“好。”
库尔特站起身,走到阿公面前,用最标准的姿势敬了一个军礼。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佝偻的腰背不自觉挺得笔直。
“他讲什么?”阿公搓着粗糙的手掌问。
星光轻声道:“他说,他终于有点明白中国为何而强大。这个世界从来不缺野心家,但能让国家强大的,永远是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主义者。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一百年前,存之前辈于《新青年》上写道:【但行此事,莫问前程】。
阿公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沉默片刻,他才扯开嗓子大笑:“妹妹仔,你带来的两个后生仔,当过兵吧?”
“……上过战场。”
“当兵的都懂,”老人永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库尔特和菲利克斯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二人的肩章位置,尽管那里现在空无一物,“打仗是为了不用打仗,杀人是为了不用杀人。”
他用竹竿在泥地上划拉几下,“我们中国人的‘和’字,左边是禾苗,右边是口,人人有饭吃,就是太平。”这曾是指导员教的道理,“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懂那些。只知道不打这一仗,就没有现在这样——”
阿公指向院子里嬉闹的惊蛰和毛毛,又指了指远处灯火通明的夜市:“娃娃们能耍,后生仔能唱山歌,我们老野(老家伙)能安心喝酒。”
所以啊,后生们——
莫要总把我们挂在嘴边,
莫要总记着那些血与火的过往。
只要你们能在这太平年月里,
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
这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告慰!
阿公的酒,入口辛辣,回甘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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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选择
夜已深,喧嚣散尽,万籁俱寂。
月光如水。
喝上头的菲利克斯醉成了小孩模样,整个人压在星光肩头撒娇不止。
热闹散尽后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身影。
夜风拂过,带着远处夜市残留的烟火气。
“库尔特……”星光的轻唤,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灰蓝眼眸在月光下如同深邃的湖泊,泛着点点微光。
菲利克斯不安分地在她颈间蹭来蹭去。星光侧头看一眼狡猾的大灰狼,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我知道你还有意识,菲利克斯。”
“……”
“菲利克斯——”
“嘘!”
肩头一轻,温热的唇覆上,带着酒后的苦涩堵住了她未尽之言。
这个吻,伊始如孩童索糖般小心翼翼,却在感受到少女轻颤的瞬间骤然加深——他扣住她后颈,指节发力,清醒而有力。
汹涌,热烈,放肆。
“丝塔尔——”他挑逗着她,唇齿间的低语带着蛊惑的意味,“不要离开我,不要用那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
不间断的入侵让星光大脑空白,她推拒的手被他捉住按在胸前,掌心下传来剧烈的心跳。
远处传来夜莺的啼鸣,此刻竟盖不住耳畔湿热的喘息声。
“看着我。”他突然松开她,挑衅地望向脸色阴沉却一言不发的库尔特,蔚蓝色的眼睛燃着危险的火焰,“我和他,你选谁?”
单刀直入,不留余地。
夜风突然变得粘稠,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
“我不想谈论这个。”星光抹去唇上的血珠,毫不客气地推开菲利克斯,“于现在的我而言,你们是历史。而对你们来说,我是未来。”
她不希望把话说开,许多时候,难得糊涂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星光,”库尔特伸手抚上她唇角,拇指擦过被菲利克斯咬破的伤口:“他弄疼你了。”
这句话像点燃引信的火星。
菲利克斯猛地拽过星光,话里尽是不甘:“库尔特,你这该死的理智!为什么每次和你比起来,我都像个跳梁小丑?!我讨厌你这种永远高高在上的冷静!丝塔尔是我的,我比你更早拥有她!你明明知道——”
“闭嘴。”
星光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不,我偏要说!丝塔尔,我们……”
“我说,闭嘴。”
并不大的声音,却像一柄利刃劈开了凝滞的夜色。
她甩开菲利克斯的手,站在月光与树影的交界处面向他们,半边脸庞浸在冷冽的清辉里。
“听着菲利克斯,你以为我是什么?”少女指尖轻颤着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二战后的柏林分占区吗?我需要像块奶酪似的被你们切开?”
库尔特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攥成拳头。菲利克斯的金发被夜风吹乱,方才的咄咄逼人此刻凝固成嘴角的一丝苦涩。
“星光,对不起……”
“不要向我道歉。”
“丝塔尔,我……”
“如果真有选择的权力,”星光转身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影,声音融进寂岭,“我只希望你们都能活着。”
夜风吹过。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