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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尔斯的“监护”比预想中更加烦人,骚扰从第二天清晨就开始了。
“小汉斯,今天能吃到蛋炒饭吗?”不速之客造访,悠闲地靠在厨房边,军装一丝不苟,“我特意从黑市换了鸡蛋,还买了来自东方的珍珠米。”
正在给团子做狗粮的星光,将锅铲摔在灶台上:“中尉先生,我是勤务兵,不是厨子!”
“别这么冷淡嘛,”对方凑近一步,“费舍尔上尉说了,让我看紧你。”
“离我远点!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尝尝铁板烧的滋味!”猫儿迅速抄起平底锅。
“嗷,嗷呜!”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整整四天。
有时是强迫她修补军装上的线头,有时是突击检查她的配枪状态,最过分的是深夜叩响房门:“我好像看见拉赛尔在附近……”
星光强忍了三晚,终于在第四天决定关门放狼。
然后,世界清净了。
直到尖啸的警报撕裂天际。
“着火了!”
轰——!!!
不对,是爆炸!
集中营方向,腾起冲天火光。
星光一把抱起团子冲出门外,在混乱中与逃窜的守卫撞个满怀。浓烟里传来铁丝网断裂的脆响,尖叫咒骂不绝于耳,无数褴褛的身影企图推倒囚困他们的围墙,逃离这座人间地狱。
她逆着人流冲向火场,却在拐角处后颈骤响——乙′′醚的甜腻混着浓郁的福尔马林在灼烧中荡开,最后的视野里,是拉赛尔镜片上模糊的冷光:“终于等到你落单了,汉斯。”
这个变态医生在火场里依然衣冠楚楚,白大褂纤尘不染。
“嗷……嗷呜……”
黑暗吞噬了一切知觉。
『*美丽的夜,哦爱的夜,你对我们魅力微笑;
夜色璀璨,繁星满天,啊,美丽的爱之夜!』
无影灯亮起,男人哼唱的咏叹调在血腥气中优雅流淌。
『*转瞬即逝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却为我们的梦想插上翅膀,
飞向我们所向往的远方,因为时光一去不复返。』
紊乱的视线逐渐聚焦。
『*甜蜜的和风照耀,向我们倾注你的抚摸,甜蜜的和风照耀,你温柔的爱抚……』
曾在巴黎喜歌剧院上演的《霍夫曼的故事》,抒情浪漫的三重爱情悲剧,此刻从一个疯子口中哼出,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醒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消毒盘中挑选弧形角膜刀的动作,宛如大提琴手调试琴弦时的轻柔,“别怕,我会保留视神经的完整性。”
“你……疯了……”四肢麻木,舌头捋不直,星光的感官在这个时候倒是异常敏锐。
“多美的眼睛啊,”开睑器冰冷地撑开她的眼皮,军医先生语调温柔,“就像黑曜石里封冻了亿万年的星河,令人心驰神往。”
轰!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手术器械叮当作响。
“放心,我的手很稳。”闪着寒光的手术刀贴近眉骨,恶魔的笑容熠熠生辉。
皮肉撕裂,她听见液体晃动的黏腻回响,黑色血液自空荡荡的眼窝滑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滚落。
半个世界就此陷入永恒的黑暗。
咚。
黑眼睛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沉浮,拉赛尔将玻璃罐举到无影灯下,欣赏刹那的美好。
噗通。
浑浊的沉淀物在溶液中翻涌,诡异的墨色忽尔从瞳孔中央晕染开来。原本璀璨的星河以惊人的速度瓦解消逝,而生命的光彩也在瞬息间抽离殆尽。
拉塞尔的手第一次出现了颤抖,镜片后的眸子紧缩:“不……不可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现象。福尔马林溶液本应完美地保存组织,留下令人向往的星河,绝不可能出现如此反常的失败!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温度?配比?pH值?……视线突然定格在手术台上。少年残存的右眼仍在颤动,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囚禁着破碎的银河——这个发现让他的呼吸陡然急促。
再来一次。
这回,一定成功!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颤动的眼皮,感受着眼球在手下的微妙活动。那只眼睛依旧深邃如星空,像童年时亲手折断的蝴蝶花翼,“不……我绝不会再失败了……”
手术刀再次贴近,疯子的笑容重新浮现,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
咣——
玻璃罐摔碎在地,福尔马林溶液溅湿了他的白大褂下摆。
“不,不,不!”
愤怒的拉赛尔抓起第二颗同样浑浊的眼球,歇斯底里地砸向墙壁。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疯狂地翻找着实验记录,纸张散落一地。显微镜下的切片、培养皿中的样本、冷藏柜里的药剂……所有的心血结晶都在嘲笑他的失败。
星光彻底陷入黑暗。
她能清晰感知刀刃划开结膜的细微阻力,就像拆开圣诞礼物的丝带,福尔马林的气味渗入皮下组织,却唯独感受不到应有的剧痛……或许该感谢这具躯壳缺失的痛觉神经?整个过程就像在旁观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解剖实验。
奥丁的庇佑!
呵。
倒霉如影随形,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愚戏的生命。
好累。
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实验室的防弹玻璃,火舌顺着酒精流淌的痕迹窜上天花板。
浓烟之下,铁门轰然倒塌。
有谁在拼了命地冲过来,却永远迟到一步。
“汉斯!汉斯!”
不是菲利克斯,那个笨蛋还在前线拼命呢。
“汉斯,坚持住!”
苏联红军什么时候打过来啊,顺便把拉赛尔枪毙吧。
“嗷呜——”
好累。
“汉斯,坚持住!费舍尔上尉还在等你!”
她被拦腰抱起,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颠簸。
要去哪里呢?
哈哈,总不会是去前线吧?
“撑住!”迪尔斯手忙脚乱地往她空洞的眼窝塞纱布,止血粉混着掌心的冷汗糊了满脸。
引擎的轰鸣中,身后传来建筑坍塌的爆响。
“迪尔斯,我还活着。”少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要去哪里?”
“桑多梅日 。”
吉普车猛地发动。
“为什么要帮我?”
方向盘突然打滑,这个向来游刃有余的盖世太保,此刻脖颈青筋暴起。
血腥味久久不散。
沉默片刻,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生意归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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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抬头,仰望一片星汉灿烂之时——
“我会去尝试靠近。”
“哪怕它不属于你?”
“不……星光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迪尔斯仍记得,在还没成为令人发指的集中营看守之前,星空下的自己如是说道。
物是人非。
多么讽刺,昔日的星辰大海化作了焚尸炉烟囱里升腾的黑烟,审询室与尸检房的日子一成不变;而今副驾驶座上的“附属品”,正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自己。
“嗷呜,嗷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