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r ist da(谁在那里)!”一串德语喝问突然响起。库尔特抬头,看见戴圆框眼镜的德国外交官正惊愕地望过来:“Mein Gott!Mademoiselle, warum sind Sie hier?Du bist verletzt(上帝!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你受伤了)!”
“罗森先生?”库尔特脱口而出,这具身体的记忆逐渐清晰。
他认出对方了,这是德国大使馆政务秘书乔治·罗森,三天前才陪同拉贝视察了安全区边界。
“您怎么会在军事禁区?日军半小时前刚处决了这片地方的幸存者!”罗森急忙脱下西装外套裹住他染血的旗袍,“听说您消失了一整天,魏特琳女士都快急疯啦!”
说话间,同行的美国传教士马吉与德国商人克勒格尔也围了过来,看样子都和东方图南认识。
库尔特扫一眼他们臂膀上的国际安全区袖标,虚虚道:“刚才碰上日本兵了,他们才走没多久。先生,我的脚踝受伤了,身体很虚弱,能否送我回去?”
罗森点头,立刻将他打横抱起:“Verzeihung(失礼了)。”
众人贴着墙根疾行,避开主要街道。
每经过一个路口,地狱般的景象就更加清晰:被焚毁的房屋、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尸体、当街施暴的士兵……鲜血在鹅卵石路面上蜿蜒流淌,形成一条猩红的小溪。
沿着中山北路西行一段,途经最高法院时,众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门廊下横七竖八堆叠着三十多具尸体,镣铐深深勒进肿胀的手腕,教导总队的军装早已被血浸透。就在昨日,这些战俘还在中央陆军监狱的围墙后殊死抵抗。
“别抬头。”体贴的秘书先生用德语低语,手掌轻轻覆上库尔特的后颈,将年轻人的额头按在自己肩窝里,“这是一场噩梦。”
但他已经看见惨绝人寰的一幕。那些被子弹贯穿的太阳穴,那些凝固在最后时刻的狰狞表情,此时已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的上帝!”马吉突然刹住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新街口图书馆正被烈焰吞噬,火舌舔舐着十米高的尖顶,烧焦的书页如黑蝶般漫天飞舞。
热浪裹挟着纸张燃烧的噼啪声扑面而来,那是人类文明在火中发出的最后呜咽。
“这些日本人,杀人放火,简直就是野兽行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克勒格尔皱眉:“别看了,先回学校!”
“不能走大路了。”罗森有点懊恼,“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开着大使馆的车出来的!”
马吉用力按住他的肩膀,牧师粗糙的掌心传来坚定的温度:“先生,我们动作还是快点吧。走小巷,上帝会为我们指路的。”
“好。”
穿过七拐八弯的巷道时,库尔特听见女人惨叫从某间民宅传出。马吉本能地要冲过去,被克勒格尔死死拽住:“疯了吗!昨天红十字会的老沈就这么死的!”
“Fuck!”向来温文尔雅的传教士爆出粗口,湛蓝的眼睛里燃着从未有过的怒火,“放手!上帝不会原谅我们袖手旁观的!”
眼看劝阻无果,克勒格尔抄起巷口的顶门棍,干脆利落地击向马吉的后颈。美国人的身体软倒时,德国商人稳稳接住他,像扛面粉袋般将这位Father甩到肩上。
转过黄泥巷口,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青砖围墙终于映入眼帘。
铁门处,明妮·魏特琳正与两名日本军官对峙。她湖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手中的安全区名单被攥得发皱。
“Frau Vautrin(魏特琳女士)!”罗森刚出声,就被克勒格尔制止。他们躲在电线杆后,看见魏特琳掏出怀里的圣经:“No more students today,please!”
圣经被日本军官用刀鞘打飞,魏特琳踉跄着扶住墙。
“Jetzt(就是现在)!”克勒格尔低喝。
趁着军官弯腰捡名单的空档,众人鱼贯冲入侧门。转身时魏特琳差点惊叫,好在被罗森的眼神及时制止。
几人径直冲向医务室,留守的威尔逊医生正在为一名少女包扎颈部的刀伤。见到库尔特,他沾满碘酒的手悬在半空,很是惊喜:“Miss Fang? We thought you were...”
“I'm fine, thanks.”库尔特挣脱罗森的搀扶,拖着伤腿挪到椅子旁,“先生,我需要些外伤药。”
“药都在这里了,您自己小心。”医生顺手抛去一卷绷带。
克勒格尔将马吉安置在病床上,边掐人中边问:“情况如何?”
“那些恶魔今天第三次来要人了。”一旁的小护士的英语带着哭腔,“他们说需要‘特殊服务员’……”
“军队现在的情况呢,谁了解?还有多少国军被困城内?”威尔逊询问。
这个问题,让医务室骤然安静。
“紫金山炮台还在抵抗。”好一会儿,克勒格尔才开口回答,他上午路过鼓楼医院时听到了持续的重机枪声,“日军第36联队今早占领了交通部大厦,听说国军主力已经撤退……”
“放屁!”门帘猛地被掀开,董君衍夫人裹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这位平日里端庄的官太太此刻双目通红,竟用流利的英语厉声道,“我表侄子今早从水西门逃过来,教导总队三个团还在江东门死守!”
教导总队是老蒋头嫡系德械师,国军陆军精锐之一;而眼前这位身材臃肿却沉着冷静的妇人,则是首都卫戍司令部中校参谋文醒之的夫人,正经的名门闺秀。
罗森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西装内袋掏出皱巴巴的电报纸:“这是大使馆最后收到的消息。”
包扎完毕的库尔特抬头,看到上面用德文写着:『12月12日,卫戍司令部下令突围。87师、88师残部向下关撤退,36师试图从太平门突破——Faber(德国军事顾问法尔肯豪森)』
他不由自主念了出来。
“突围?”马吉刚苏醒,就立刻抓住了关键词,“那唐生智司令官呢?”
“昨夜肯定乘船过江了。”向来对国军将领颇有微词的威尔逊冷笑,手里的镊子狠狠戳进消毒瓶,“他们,要留下五万多人等死呢!”
地板忽尔震动起来,众人又是一阵慌乱。
库尔特透过窗户缝隙看见十几辆日本坦克正驶过街道,炮管上绑着臭名昭著的太阳旗。后面跟了群被铁丝串起来的俘虏,那个穿着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黄绿色呢大衣,胸前的“坚忍”铜牌在阳光下根外醒目。
“是廖耀湘营长!”小护士突然捂住嘴,双眼噙泪。
这个在南京保卫战期间屡次击退日军的军官,此刻被绑在坦克后面踉跄拖行,狼狈不堪。
“上帝,这太惨忍了!”
“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战争,而是屠杀!”
“一群野兽!”
一片咒骂声中,冷静的魏特琳突然按住罗森的肩膀:“罗森先生,您认识施蒂尔普纳格尔少校对吧?”她指向窗外,“看那个被日本军官围着的人——”
顺着她的指向,库尔特眯起眼睛。
在挂着“中□□派遣军”旗帜的临时指挥部前,德国驻华武官施蒂尔普纳格尔正与日军第十六师团参谋长中泽三夫交谈,两人手里各自拿着一张地图。
“我们是同事。怎么了?”罗森蹙眉。
“您能否请他向陶德曼大使反映安全区的情况,将我们这里的消息传达,让德国和国际社会施压……”
“抱歉。”
冰冷的拒绝,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