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试着拨锦爷的号码,却是关机状态,夏清的同样。也是,这样的人理应是满世界飘着的,怎么会如上班族般固守一隅。
下面水越流越多,竟如泉涌般。陈瑶分不清那是水还是血,只觉得黏答答的不爽利,勾头去看,还好,没颜色。她太阳穴鼓鼓地跳、耳里像团了棉花、虚虚听不真切,心越跳越快,撞击着快速翕动的胸壁,四肢像被麻痹,感觉不到实物。
的士司机用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一直叽里呱啦,她分辨不清对方是在警告责怪她别弄脏了车,还是在鼓励安慰她别担心别紧张。陈瑶突然委屈起来,咬着发酸的腮在手机里漫无目的地翻联系人列表,刹那间,她灵光一现,找到一条短信,抱着最后一线生机按那号码拨了过去。
“陈瑶?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一颗心儿落下,眼泪却忍不住涌上。“你现在在香港吗?”
“在啊,上班呢。”
“有急事请你帮忙。”
“你在哪儿?出什么事儿了?”
“我现在在去港安医院路上,你能来医院找我吗?我刚刚破水,快生了。”
“你……破水?快生了?生孩子?”
“对,我现在一个人,医生说要有家属,我谁也没有,你能来吗?”
“没问题!别着急,你等我。”
远远地,陈瑶就望见了在医院大厅外翘首以盼的孟波,。他略微低头,显见是每辆过往的计程车都接受了他焦急的检阅。看到陈瑶,他先对出租车司机说了句什么,又对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掉头跑进医院,不一会儿就陪着两个护士推着活动床一路小跑过来。直到这时,陈瑶心里才终于一松。
护士难得的会说国语,想是近年来生孩子的大陆产妇一定不在少数。她给陈瑶上了胎心监控仪,让她安静躺着等规律的阵痛。孟波穿西装打领带,背着大黑双肩包,像那种很潮的小年轻,除了表情成熟些、头发剪成金融男常见的圆寸外,他外形几乎没什么变化。
等医生出去,只留二人在观察室时,他才开口说话:“你怎么跑这儿生孩子来了?想拿香港身份?你老公呢?”陈瑶这时方才意识到,刚才的种种难耐几乎全部源于心理恐慌,现在身处医院、吹着空调、躺在病床上、有仪器关照、有孟波陪伴,顿觉神清气爽,心安无比。
想想以往两人在一起都是风花雪月,说些飘在天上无关痛痒的事,到底还是因为年纪轻、阅历少,身上的故事平淡无奇,可言甚少,现在孟波这区区三个问题,就能扯出长长一番前尘往事。她不紧不慢给孟波娓娓道来,孟波听得五内俱震、五味杂陈,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知,徐来才是那个让自己如鲠在喉多年的幽灵情人,正酝酿了一肚子话要问,却时不时被陈瑶的阵痛和进来检查的护士打断。
陈瑶很快开到5指,医生却还没到。她疼的仿佛有人要把肚子生生撕走般,护士眼看着也慌起来。孟波压不住火儿,大声用粤语质问医生为何迟迟不来。护士小姐就有些糊涂,她一直以为陈瑶是大陆来的,现在却冒出个脾气暴躁的香港先生,赶忙一边打电话催促医生一边安排二人消毒进产房。
孟波恨恨道:“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这样,你信不信,他起码同时管了十个产妇。”
说话间,医生已经进来了。他低头瞧着,又把手搭在陈瑶肚子上,数了会儿秒,判定道:“这个是急产,估计再有一个小时就能生出来。”他问陈瑶是否介意侧切,好过没有准备的严重撕裂。
陈瑶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孟波一手拿着巧克力,一手擎着带吸管的果汁,对医生说:“如果不行就侧切。”他坐在陈瑶头顶边,对她解释道:“嘉韵当时是撕裂的,结果愈合的很不好。”
医生对陈瑶说:“你感觉到痛时就使劲哦!”
陈瑶咬紧牙关答道:“我一直在痛,中间没有间歇。”
孟波以为是医生国语说得不够明白,又解释给她听:“阵痛是一阵痛一阵缓,医生说你疼的时候再用劲。”
陈瑶道:“我全程都痛,中间没有缓的时候。”
医生说:“所以说你这个是急产啦。”就让护士把手放在陈瑶肚皮上,嘱咐说等感觉她肚子发硬时,再叫她发力。
陈瑶忍受着持续不断的剧痛。她之前翻产妇宝典,以为自己会经历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周而复始的阵痛,但中间好歹会有缓解间隔,没想到是这种不间断且一直升级的痛法。但她一声不吭,只盯着头顶冷冷的无影灯看,集中精力抵御酷刑,她心甘情愿受的刑罚。
依稀仿佛间,她眼前升起一团迷雾,慢慢聚拢变得浓厚,她想象中的神伫立云朵中,金色福泽笼罩寰宇。她想起那晚的诵经声,这是神赐的生命,心里涌起无限喜悦感动。
一点湿滴落在她脸颊上。是积云成雨吗?她从迷雾中醒还,发现自己仍在机械地用力。除了心,人跟机械有甚么分别?
视线中,孟波上下颠倒的脸与陌生人无异,这俯视自己的陌生人在哭泣,他在为曾经的青春年少伤感、为曾经遍开鲜花如今霜余结果的年华落泪、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幻想悲恸。他想起那些真挚但幼稚的海誓山盟、想起自己和陈瑶那个只存在于只字片语中虚幻的孩子,他看着昔日恋人如白信笺般簌簌颤抖的面孔,似乎空白无字,又似乎写满了岁月流转、遍经冷暖后的千言万语。
他记不清十年前有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她的脸,这倒置的面孔如陌生女人的脸,每个五官都那样清晰,乌黑的眉毛像夜蛾羽状的触角,这个角度下睫毛长得不真实,和其下洒着的藕粉色阴影连成片,鼻尖沁出点点细密汗珠像小荷尖上晶莹的晨露,鼻翼如精灵半透明的膜翅不时翕动,颤抖的嘴唇,他以前最爱的嘴唇已被牙齿咬肿,破皮处血肉泛着鲜红色绝艳的光。
他曾想起过她,作为自己青葱岁月最重要的回忆,伴着薄今厚古的过度美化和时光流逝赋予的自我感动,更多时候只是单纯的欲念。此时此刻,欲,荡然无存,他发自内心赞叹这是一张神圣的脸,美的让人心碎、令人崇敬。
孟波用手轻轻护着她的额头,想抚平她因疼痛而凸起的浅蓝色血管,却是徒劳,只擦去了自己落在她额上的泪水。
陈瑶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声软弱的叫喊,从十岁起就备受痛经折磨的她对疼痛的耐受力似乎已经久经磨砺、超神入化,她不住地对产房里为自己忙碌的人道谢,护士医生们无不对她的坚韧和礼貌感到惊奇和敬佩。
随着最后一次努力,那个小女孩终于诞生了。
作为一个通道,除了疼痛,陈瑶早已无法感知下半身在经历什么,她只是怔怔望着那个奇怪的小生物,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作品。粗的远超预期的蓝红色相间交缠脐带像科幻电影里的道具,医生正要把剪刀递向孟波,陈瑶伸手道:“我来剪。”
她亲手剪断血肉相连,让孩子独立于世。
不受珍视的被冲进阴暗肮脏的下水道里,被视若珍宝的诞生在洁白明亮如天堂的产房中。这个粉白色趴在母亲胸前流下一大滴眼泪的女婴,陈瑶会把所有爱都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