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看傻瓜似的看我一眼,认真地说:“不信你就去翻翻那家店门前的垃圾桶,如果那里面有切剩下的水果和过期没卖掉的酸奶,就算我输。”
我当然没去翻过,但心里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他的确比我更有商业头脑。这也许应该归因于遗传吧。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经营建材的商人,生意做得还挺红火,不像我家,上溯好几代全都在李洛村种田。
毕业之后,A大学的校园在我的记忆中就变成了一块陈列在售楼处大厅里的那种沙盘,我自己就成了沙盘上的一个塑料小人儿,捧着记忆中的那杯酸奶,在那条两侧永远绿草如茵、花开似锦的小路上边走边吸,边吸边走。
那杯酸奶永远也吸不完。
那条小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和柯玉实结婚后,我俩曾在C市相中过几处楼盘,但最终却一处也没有买成。
那时,我还兴致勃勃地为那个从未存在过的新家买过一方很漂亮的小地毯,很贵,很厚实,毛绒绒的,很柔软。我拿给柯玉实看,他说那是铺在茶几下面的,可惜的是,我们从未拥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茶几。那块小地毯在我离婚之后也留在了他父母的家里。
我下意识地踩了踩脚下柔软的毛绒地毯,蓦地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住进铺着地毯的房间。
其实,我更习惯于又硬又粗糙的水泥地面,我在李洛村的娘家是这种地面,在A大学的寝室是这种地面,在C市红化街的屋子也是这种地面。
和柯玉实结婚后,我俩一直与他的父母同住。柯家的大房子里铺着棕红色的实木地板,亮亮的,滑滑的,据说价钱很昂贵,平时需要非常小心地打理。我曾经不慎把一枚一元硬币掉落在地板上,磕出了一个极浅的小坑,柯玉实的母亲心疼得不行,当面背后唠叨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和柯玉实离婚后,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起他。今夜,遥望着A大学图书馆的尖顶,我却怎么也忍不住要想起他,想起我们在A大学的种种过往。那时候,我们的爱是那么美好,那么简单。直到离婚后我才明白,那种简单而美好的爱,最容易受伤,而一旦受了伤,就很难复原。
第二天,筱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那时我正平平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无聊地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咕乱叫。
“睡得好吗,洛霞?”
“挺好的,你呢?”
“好极了!”
她坐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咕咚”一声倒回枕头上。
“啊——上回这么睡懒觉还是毕业之前的事呢!”她把双臂伸向半空中感叹道,“我真——真——真可怜啊!”忽然又用力挥了挥拳头,大声说,“哼!我一定要争取明年考上博,毕业了再申请进站做博后。一直读到A大学不要我了,我再回C市科技大学当老师去。”
“就为了能经常睡懒觉?”我笑着调侃。
没想到她竟咬着牙一本正经地回答:“对,你说,世上难道还有比能经常睡懒觉更美好的事吗?”
看到我诧异的目光,她翻了个身,款款说道:“洛霞,我觉得吧,咱们在大学里工作,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当辅导员,其实都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难处。就比如咱俩是辅导员,虽然得每天坐班,但是不用搞科研呀,劳力不劳心;他们那些专任教师虽然下了课就可以走人,看似比我俩轻松,但是得自己申请项目,争取经费,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还得编教材,写专著,哪样都不容易办到。”
见我频频点头,她接着说道:“但是我现在的情况很不同。我当辅导员,白天在系里跟学生们忙活一整天,晚上五点下班回了家,我婆婆帮我带孩子,我就得买菜做饭。好不容易把一家五口的饭菜弄上桌了,吃完饭,刷过碗,还得给孩子洗衣服。好不容易都收拾利索了,还得陪着孩子做游戏,讲故事,唱儿歌,哄睡觉。全套都做完,一般得十点钟了,累得跟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八点还得准时到学校来上班。”
我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问道:“那……你老公不帮你做家务吗?”
“帮,但是我完全不能指望他帮。”她见我一副没明白的样子,就解释道,“这么说吧,假如我让我老公刷碗,他能刷,一天两天也肯定没什么问题,但时间稍微一久,问题就来了。我婆婆就会说他刷得不干净啦,太费水、太费洗洁精啦,他小时候没让他干过活儿,现在啥也不会干啦……反正名义上是在说他,实际上都是在说给我听,我要是再装听不明白,她就会亲自替她儿子刷碗,那心里肯定要相当不高兴了。
“说心里话,我婆婆的儿女心很重,对儿子孙子都尽心竭力。在我读研那三年里,孩子全是她一个人带,我特别感激。其实就算她现在什么也不帮我做,等将来她老了,我也得照顾她。但说实在的,我就是觉得大家整天这么人盯人地绑定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做给别人看,没有一点儿个人空间,简直是太累了。”
我完全没想到筱静能这样与我深谈。我惊讶极了——筱静的生活看似很幸福,不料她心里却也有这许多苦与累。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与柯玉实在那段短短的婚姻里发生的种种龃龉。
我还记得最后与柯玉实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当我们拿着各自的离婚证走出民政局大门后,柯玉实对我说:“洛霞,也许我们曾经的爱情过于纯净和美好了,远不如我们结婚后遭遇的那些烦恼与怨恨那么粗暴和强悍,所以……”
所以什么呢?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时我俩都满面倦容,呆立了片刻,就各自走开了。
在那之后,我偶尔就会想,婚姻中只有爱是远远不够的,可是,除了爱,还要有别的什么呢?我不知道。
如今听了筱静的话,我忽然想到了——婚姻中除了要有爱,也许还要有,嗯,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