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宋玉做事向来有两手准备,抱着最好的想法做最坏的打算。
来这里之前,皇叔父曾秘密召见过他,此行有两个目的,明面上是为了取走缂丝描花如意袍,将拟好的罪名加诸在丁年身上;
暗地里,是为了见一见魅族的族长。
当初丁年之所以能在丁家那场浩劫中幸存,并不是因为宋帝眷恋他的母亲。
帝王心术,连忠心耿耿扶持他的世家都会怀疑提防,觉得丁家功高震主,又怎会真的沉醉于儿女情长?
那一日丁家家破,悲极成寂的丁母装扮整齐,独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丁年去见宋帝,杀伐决断的宋帝,在见到丁母发间那只他送的并蒂簪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就是那一瞬间的怔忪,让丁母有机会在他身上画下血咒。
以性命为引,以血拟咒,换一个丁年和宋帝生死共通的结果。
只要宋帝想活,他就不能让丁年死。
是以宋帝将丁年抚养成人,即使再厌恶再猜忌,也得留他性命。
所以这次让宋玉来修真大陆,也是希望能找到破解之法。
若可解,第一件事便是把丁年千刀万剐,方能平这些年愤懑之心。
最坏的打算,如果在缂丝描花如意袍上真的失算,也无妨。
起码在破解之法上,能顺利找到一些门路。
“放心,本王心中有数,你且去安排吧,今夜或者明日我也会去探探魏执予的底细,看看她对法术的掌控和法器的驱动到了一个怎样的层面。”
对于朝欢大陆的掌权者来说,法术和法器在百姓中必须扼杀,清肃;
但是到了掌权者手中却是利器,即使暗中利用,也是无往而不利。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丁母选择丁年的父亲而不是宋帝,给宋帝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和不甘。
一个世家,竟然拥有魅族,凭这一条,便是藐视皇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恐怕丁年的父亲到死也不会想通,为什么从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的宋帝那般容不下他。
虞岁回到容雅居,魏执予兴致勃勃的拉着她,“来,今晚我们就依着你之前的法子去偷梁换柱。”
说着,她屏息凝神,默念咒语,双手开合间结了三段完整的印术。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在虞岁眼前像画布一样上演的,是她和魏执予在灯下临窗对弈的景象。
灯花微爆的声音,棋子落盘的声音,衣香鬓影。
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眼前的一幕是幻象。
“如何?”
虞岁不由得感慨的说:“还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你满意就好,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阿予,我们应该都把问题复杂化了”,虞岁仔细端详着水晶罩轻声说。
“怎么说?”
“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个罩子直接抬起来?这样就不用破坏外面这层结界了。”
魏执予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符纸,悬空列阵围住水晶罩,起咒,不多时,水晶罩被抬起。
虞岁走过去轻轻的取出里面的如意袍,有种说不出的酸楚,这是丁年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亡母遗物,是他的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是他和亡母之间在这世上仅剩的羁绊。
浅浅的感叹过后,虞岁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同款式的袍服放进托盘。
又用包袱里的绢纸裹好如意袍,整齐的收好,放在包袱里。
魏执予在一旁看到她收拾好了一切,继续施法,将水晶罩里的普通袍服,变成如意袍的模样,又把水晶罩重新放回高台之上。
“阿予,多谢,若有来日,竭力以报。”
“小事,你跟你的世子约好了么?”
“嗯,明日他会来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来的时候,虞岁便醒了,之前约好了拿到如意袍要以君子兰为号,她迫不及待的想分享给丁年。
魏执予有些睡眼惺忪的看向窗边的虞岁,阳光下的她,好像在发光,“怎么醒的这么早?”
虞岁闻声回头,浅笑嫣然的看着魏执予,她手边那盆盛放的君子兰带着露珠的朝气,清透欲滴。
她多数时候是不笑的,脸上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此情此景,春光春色不及她言笑晏晏。
“吵到你了么?我同他约定好,他见到花,会在午时来取走如意袍。”
“哦~”,魏执予的声音里有几分戏谑。
虞岁脸上出现一抹红晕,是罕见的小女儿娇态。
她款款走到魏执予身旁坐下,抚平衣摆,“阿予,还有一件事。”
“嗯,你说”
“出于对宋玉的了解,他应该还有后招,所以昨夜你下鸣金阁的时候,我已经让初执安排人去送信,能牵制住他的人,收到消息便会来。”
魏执予思忖片刻,“宋玉已经是仁亲王了,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人可是能压制住他?”
虞岁微微一笑,颇有些如数家珍的意味向魏执予介绍:“是宋帝最宠爱的无双公主,陆枝。”
“陆枝?你们朝欢大陆的皇姓不是宋么?”
魏执予问完,看了眼虞岁,“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之处,可以不回答,换个话题”
“没有什么不便之处,不过是整个禹都人尽皆知也却无人敢提的隐晦。”
“皇室秘辛么?”
“嗯,陆枝是宋玉同母异父的妹妹,之所以不姓陆,是因为随母姓。”
“同母异父…宋玉的父亲是?”
虞岁叹了口气,沉声的开始讲述:“宋玉是宋帝的哥哥宋昙帝之子,他的哥哥骁勇善战、德才兼备、兼济天下,最后一次出征之前,当时的皇帝已经拟好禅位诏书,只等他班师回朝便可问鼎天下……沙场无眼,宋帝不放心哥哥,特意陪着一起去,鞍前马后的看顾……
大获全胜之后,宋昙帝旧疾复发,死在了回归的途中,临终前把将要继承的王位连同家中娇妻和遗腹子一并托付给了宋帝,得知他的死讯,举国悲恸……
宋帝继位后,追封哥哥为昙帝,车裂了为昙帝救治的御医……又大刀阔斧的改革制度,接了当时怀着宋玉的陆氏进宫为贵妃……生下宋玉几年后,又怀上陆枝,
最终贵妃被其他宫妃暗害,难产而亡……宫人们都说,陆贵妃死在了宋帝最爱她的时候,所以陆枝的封号为无双,示意所爱无双,且破天荒的可以随母姓……”
魏执予静静地听着,微微蹙眉问:“所爱无双?呵,昙帝么?昙花一现的昙?”
虞岁答道:“嗯,据说是根据五行选的谥字。”
“这么看的话,这个昙帝倒真是昙花一样的命格,只是这中间未免太多巧合了吧?偏偏在宋帝一同出征的一次有去无回,偏生在得胜还朝的途中旧疾复发…”
“是了,当所有的巧合都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宋帝的心思最是深沉阴狠,看他对丁家的所作所为就能略知一二。”
“最是无情帝王心。”
“我们这位宋帝可不单单是无情这么简单。”
“对了,你可有封号?”
“我们几个世家的女儿都有封号,我的是柔,因为有些拗口,所以除非宫宴参拜等一些正式的场合,大家还是称我为虞郡主。”
魏执予听的觉得细思极恐,“宋帝是懂内涵的,每个封号背后的深意都不能细究,英年早逝故此取个昙花一现的昙;宋玉不仁却是仁亲王;高冷矜贵如你,却给个柔字封号……有趣的紧。”
虞岁素来话少,但是基于宋帝对丁年家的种种作为积怨已久,评价自然也毫不客气,“阿予,有机会你去到朝欢大陆一见便知,宋帝最是嘴甜心苦,典型的长得丑想的美玩的花。”
魏执予忍俊不禁,“六道学堂的地势险要,沿途设有结界路障,此行应是波折,怎么你刚说她不日便会抵达?”
“朝欢大陆的皇宫中有条秘道直通六道学堂,且陆枝是皇室中仅有的初阶驭灵师,慢的话明日,快的话今日她便能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柳世子或者我弟弟与她一同来这。”
“你弟弟?也如你一般冷心冷面么?”
提到弟弟,虞岁的神色舒缓,声音中也多了一缕温度:“他叫虞舜,在我们朝欢大陆,他是惊才艳绝的存在,客观来讲,他看起来比我好相处,有些痞气,实则他城府极深,很是腹黑。”
魏执予莞尔,“高门显贵的世家,本就不会有等闲之辈,若是心无城府、胸无大志、腹无点墨,何以立足?”
“阿予,你这番话说的像极了我弟弟的口吻。”
“听你说过丁世子,现在又要来个柳世子或者你弟弟,朝欢大陆的世家怕是凑齐了吧?”
“还有一个楚家,曾经的四大世家以丁家为首,依次是丁柳楚虞,宋帝多疑善妒毁了丁家满门,任由其他世家瓜分了丁家的全部势力……如今柳家主要从商;楚家掌握着御用侍卫和守备军;
而我们虞家作为毫无根基全凭宋帝提携的存在,所有行当均有涉足,父亲手中兵马众多,弟弟虞舜手下培养着一众刺客暗卫,专为宋帝排除异己……”
虞岁说完,顿了片刻,微微转头看了看魏执予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说道:“阿予,若有一日你去到禹都,需要我施以援手,我会不遗余力的帮你,我有这个能力,你千万不要客气。”
魏执予笑笑,“我把你当自己人,自然不会客气,现在看来,是你比较客气,有些话,你没有说。”
虞岁叹了口气,“与其他底蕴深厚、叶大根粗、根基牢固的世家大族相比,我们虞家是宋帝一手培养提携出来的,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烈火油烹,
朝欢大陆的帝制是十年一更换,不会一脉相承太久,若帝有子,内阁会考验帝子,若帝无子,则会从世家中选贤任能,而宋帝,只有陆枝一个公主,这就意味着,宋玉以及其他世家大族都有机会,
换届时对于我弟弟会有三个结果,要么宋帝会从他和宋玉之中选一个好掌控的傀儡接任,要么宋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连任,要么虞舜脱离开宋帝的桎梏实权在握……”
魏执予听到这里,有些懂了,虞岁想交换的,没有说出口的是想知道自己能为她做到哪步,是一个保障?一个承诺?一个危急关头的保命符?还是逼不得已时候的豁得出去?
想明白其中关窍,她认真的问她:“你在试探么?不必如此,你想要什么?”
“坦白说,我想要的太多了,我想要父亲和弟弟的安稳,我也向往权利顶峰,我还想要禹都那片天再也遮不住丁年的眼,人言权势再也盖不住他的心,
试问谁能不迷恋权势呢?可我父亲,他忠的不是宋帝,他忠的是朝欢大陆的子民,他兢兢业业所图的不过是朝欢大陆成为一片乐土,
非到绝境,他断不会主动出击涂炭生灵,可若是一味的隐忍、坐以待毙,按照我刚刚假设的三条路,若真到了那天,宋帝必会用雷霆手段颠覆我们虞家。”
你看,王权,也是亡权;皇权,亦是黄泉。
魏执予若有所思,她看着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的光圈出神,她所在的修真大陆不比虞岁的朝欢大陆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修真大陆以强者为尊,拜高踩低都是直来直去的,少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若连心思手段都摆在明面的时候,倒敬小人几分坦诚;
但是朝欢大陆,朝堂暗涌深藏,极善玩弄权谋。
而人心,往往是最凶险的。
帝王心术,最是诡谲无情,他能栽培出一个虞家,便能有第二个虞家,一切取舍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放心,我当竭力助你。”
“阿姐”,干净的声线透着阳光的味道从院中传来。
来人是一个身着青色袍服的少年,素到极致的袍服,妖娆尽致的脸,却不突兀,愈发显得他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姿。
他笑吟吟的,好似乘风逐日而来;
像蓬勃春日里肆意生长的翠竹,带着云层的飘逸和春风的和煦。
比竹秀,比云悠,比翠竹挺拔。
意气风发少年游,挽风赏遍千山秋。
看见来人,虞岁眼前一亮,迎了过去,“阿舜”,语气中满是惊喜和雀跃。
“岁岁!”,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只看到一道丁香色的身影扑到虞岁身上。
“陆枝,你们来的好快。”
几人含笑寒暄过后,宋玉走了过来…
虞舜拱了拱手说道:“仁亲王安好。”
“虞世子别来无恙”,宋玉表现的彬彬有礼,热络的打着招呼,然后看向陆枝……
接着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枝枝,你也来了…一路上还好么?瞧着你清瘦了不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皇叔他…可好?”
宋玉在对陆枝说这话的时候,眼底蕴藏的是与旁人打交道时不曾有过的温情和小心翼翼。
那种温度让他整个人仿佛鲜活起来,不再那么假模假样。
陆枝娇妍的脸上浅笑嫣嫣,脸颊的梨涡灵动不已,她开口接话,声音娇滴滴的:“玉哥哥,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个才是?都好~路上也好,我也好,父皇也好~”
宋玉笑了,是真的笑了,开怀的笑了。
不得不承认,朝欢大陆的世家女子迷恋他、不无道理。
临风观竹,雨过窥虹。
虞岁拉了拉陆枝的衣袖,轻声说道:“陆枝,这一路上辛苦了,叙旧的话别站在这里了,不如去容雅居,我为你们沏一壶新茶,坐在一起慢慢聊。”
说话间虞岁在宋玉看不到的角度、使了个眼神给陆枝,瞥了瞥宋玉,眨了眨眼…
到底是相识多年的默契,接收到虞岁的信号,再细想她为什么这个档口传消息给自己让自己来这……
陆枝瞬间明白了虞岁的用意,她想让自己绊住宋玉。
“我想先去玉哥哥的住处转转,正好也有些悄悄话想说给他…你和虞世子先回住处等我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宋玉:“玉哥哥,这样可好?”
宋玉乐呵呵的说:“依你。”
“如此,就有劳玉哥哥带路了”,陆枝说着,一本正经又有些俏皮的福了福身。
宋玉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些宠溺,转身率先走出院子。
待二人走远,魏执予有些佩服虞岁了,“果然还是要用魔法打败魔法,这位无双公主,看着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甚是讨喜,倒是挺有一套的,”
虞舜听了她的评价,轻咳了一声,满脸写着‘你别被她骗了’,顺势接话:“她?天真烂漫?呵呵呵…”
虞岁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魏执予说:“陆枝算是少见的将扮猪吃老虎一词表现的淋漓尽致的人,其实心思玲珑着呢。”
魏执予了然,也对,生在皇室,且又有那样的曲折身世,哪里会是心无城府的?
不过都是炉火纯青的保护色和面具罢了,这样看来,这位无双公主,也是一个妙人呢。
“你们姐弟两个先叙旧,我要去一趟鸣金阁”,魏执予接到护卫递回来的信息,转身走出容雅居。
虞岁给虞舜倒了一杯茶,对初执说:“守好门,除了阿予和丁世子,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也不要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
初执听后点头,转身走出房间,关好了门。
虞舜莞尔,调侃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撒娇:“阿姐,你如今愈发的谨慎了。”
虞岁有些无奈:“你是不知,原先咱们在朝欢大陆、需要提防的都是各路暗卫;如今在修真大陆,不仅要小心暗卫,对一些精怪和符术也要防范。”
见她说的认真,虞舜也正经起来:“阿姐说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不在的这几天,其他世家可有异动?”
“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上不得台面。”
“那…上面呢?”
“宋帝近来,越发的平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父亲说,现在正是他应该收揽民心、韬光养晦的时候,很多事情断不会轻易出手,能借刀杀人的就不会出自己的刀。”
“宋帝的花花肠子最多,尤其擅长以小博大、四两拨千斤…父亲可还好?旧疾可有缓解?”
“几天前下了一趟黑牢,淌了一趟浑水,受了风,有些不妥…好在残垣公子正好在禹都,已经瞧过了,没什么大碍,照着方子喝几贴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虞岁在听到他说黑牢的时候,皱了皱眉,那是朝欢大陆最阴暗最肮脏的所在,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流传在那里……丁年也曾在那里……
但是没办法,虞家受人制肘,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阿舜,你还好么?”
虞舜愣了愣,他明白姐姐问的是什么,她想他平安喜乐,他也是这样想的。
“阿姐,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只关心哪家的脂粉最迷人…倒是你,见到丁年那小子了么?咱们家,如果只能有一个由着自己性子的,我希望是你。”
虞岁听了这话顿觉五味杂陈,一字一顿的说:“姐姐希望你活得坦荡,随心,开怀”
“阿姐,我是虞家人,享受优渥待遇的同时,也要承担该担负的。”
“郡主,丁世子来了”,门外传来初执的声音。
听到丁年来此,虞舜有些惊讶。
不过看虞岁的脸上并没有跟他一样讶异的神色,便了然,有些打趣的问:“阿姐这是知道他会来么?”
虞岁点点头,指了指窗边的君子兰说:“是我让他来的。”
说完,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门口的丁年。
他似乎有些憔悴,从前他总是意气风发,现如今却带着满身霜华。
明珠蒙尘,利剑隐于鞘,不外如是。
他眸色深深,看不清悲喜,猜不透心绪。
虞岁侧了侧身,把他让进屋里,初执从外面关好了门。
“丁世子别来无恙”,虞舜先一步站起身寒暄。
丁年在面对虞岁两姐弟的时候,周身的气场变得柔和,像是敛了刺的刺猬、收了利爪的豹。
“阿舜,你几时变得如此客气?”,丁年有些无奈,但凡虞舜对他礼遇有加,多半是存了一些别的心思,调侃打趣尚且还好,就怕他挖了个什么坑给自己跳。
在他遇到的所有人中,若论暗戳戳挖坑且不被人察觉的,虞舜称第二,那没人能称得上第一。
虞舜笑了,笑的灿烂无辜,“阿年,你也太不讲义气了,若不是我阿姐火急火燎的说要来找你,我竟不知你孤身一人从朝欢大陆来到这修真大陆。”
听他说火急火燎四个字,虞岁失笑,嗔怪似的瞥了他一眼,走到里间去取缂丝描花如意袍。
丁年一撩衣袍坐下,“不是我不讲义气,是不想让你牵涉其中。”
虞舜偏头看了看里间忙碌着的虞岁的身影,转过头郑重的问道:“这次能干净利落的脱身么?”
丁年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略加思索后说:“宋帝绕这么大弯子,无非是想寻个由头治我的罪,这一件事我能躲得过去,另一件事却不好脱手……”
鲜少听到他这么说,虞舜有些好奇:“何事惆怅?很棘手么?”
丁年声音冷淡的开口说道:“宫里的探子来报说,楚贵妃撺掇宋帝意欲为陆枝和我指婚…”
“什么?!”,虞舜倒茶的手顿了顿,茶水溅到桌面珍贵的缎子上,晕出一块水渍光圈…
虞舜将茶壶重重的放下,冷笑着说:“他疯了不成?呵…楚家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那柳岸蒲对陆枝的心思人尽皆知,他放着偌大的家业不继承,偏要去公主殿做个护卫……如果此事当真,你若应了这婚事,柳家不会对宋帝怎么样,柳岸蒲必倾柳家举家之力针对你!丁家旧部也不会对你袖手旁观,届时丁柳两家必定交恶,无论是哪一方受损,对宋帝和楚家来说都是乐见其成。”
丁年长叹一口气,“是啊,不费一兵一卒,仅仅是坐山观虎斗就能收渔翁之利。”
虞舜气的直咬后槽牙,“我阿姐知道这件事么?”
“还不曾与她说,也没什么必要,毕竟,我对陆枝,从来没有动过心思。”
“对陆枝不曾,那楚溶溶呢?季烟芜呢?我阿姐呢?”
“楚溶溶,陆枝和季烟芜,在我这是一样的,半分缱绻的心思都不曾有过。”
虞舜见丁年解释了陆枝,解释了楚溶溶,解释了季烟芜,却半点不提姐姐虞岁,也明白几分。
他也是男子,他多少能懂丁年的心境,丁家遭逢巨变,从小受尽冷眼,处处碰壁…好不容易熬到成年,还是要时时小心明枪,处处防范暗箭。
老天似乎从不肯放过丁年,对他何其残忍?
在最没有能力的年纪遇到最想要保护的人,不是幸运,更多的是无力。
虞岁之于丁年,是明月,是光芒,是只可远观却不能揽于怀的存在。
虞舜也叹了一口气,“阿年,我阿姐对你的偏爱,似乎是毫无来由的,却又有迹可循,连我都嫉妒,我自私的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虞岁收拾好东西出来,正听到虞舜这句话,她感动于弟弟的话,却又不想听丁年似是而非的回答。
她对丁年的感情,是旁人理解不了的,她私以为,这是她欠他的,上本书或者说上辈子他对她飞蛾扑火般不求回应的付出,现在,换她来回应他了。
不想气氛因这一句话变僵,也不想丁年尴尬,她款款走过去,将手中的如意袍放在桌上,“丁世子,这是你想要的。”
丁年看似平静的抚摸着如意袍,只有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片刻,他起身对着虞岁深施一礼:“郡主,多谢!”
虞岁扶了一下他的手臂:“世子,不必多礼”
“阿年,自家人,别跟我阿姐客气了。”
待虞岁坐下,丁年为她倒了一杯茶,“郡主,我要回去了”。
虞岁愣了一瞬,“回…禹都么?”
“嗯,我若是不回去,凌元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丁年轻轻应声。
凌元军是丁家世代相传的护卫,若不是有历代帝王的特赦,只怕宋帝会让他们随着丁家一起倾覆。
即便如此,宋帝也一直没有停止打压、瓦解凌元军的心思。
宋帝是个里子面子都想要的人,既想要朝欢大陆的子民都觉得他仅仅是针对事、而非针对丁家,凌元军还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他不是暴虐昏愦之辈;
私下里又难以容忍凌元军对他来说的三如——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虞岁心思百转,最后只说一句:“好,万事小心。”
虞舜在一旁看的是真着急啊,这两个人,都是城府颇深又不轻意示于人的性子,两个人凑不出一张嘴……
“阿姐,阿年方才说,宫中的探子打探出,宋帝有意为陆枝和他赐婚。”
“哦?是么?”,虞岁看向丁年。
丁年被她看的有些慌,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嗯,只是一个想法,还没过明路。”
“那你想娶陆枝么?”,虞岁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当然不想”,丁年的声音有些急。
“那楚溶溶和季烟芜呢?”
丁年有些好笑,这两姐弟真是亲姐弟,问的问题好像共脑,“我对其他女子,半分心思都不曾有。”
虞舜见虞岁没有再说什么,追问道:“阿姐,你都没有什么想法么?”
“想法?宋帝早晚会为他赐婚”,虞岁理智的可怕,甚至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都是宋帝的想法,他什么意思你还品不出来么?分明是想借刀杀人。”
丁年很上道的顺着虞舜的话说:“不错,那都是宋帝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从来无意于她们。”
虞岁这才看向虞舜说道:“宋帝的想法不会如愿的。”
虞舜傻愣愣的问:“为什么?”
虞岁没有回答他的话,又看向丁年:“你觉得我怎么样?”
丁年也愣了,但被她如水的眼眸注视着,那里面干净澄澈、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只听见自己的心声:“极好。”
虞岁就笑了,笑的风华绝代,偏头对虞舜说:“因为我,不会让宋帝如愿的,我会请旨赐婚。”
虞舜人都傻了,“阿姐,你认真的么?”
虞岁莞尔一笑,“当然,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认真。”
丁年有些震惊的、定定的看着她,眼底的雾散去,像无波无澜的水面被风浪席卷,带着浓墨重彩的漩涡。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此时此刻说这话的虞岁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生一次啊……
良久,他缓缓的开口问道:“郡主可知嫁与我意味着什么?”
虞岁点点头:“再清楚不过了。”
她当然知道,她和他之间本是泾渭分明,沟壑纵横,且不说宋帝绝对不会容忍丁年有任何助力,
单说丁年如今的处境,虞岁嫁给他就等于把整个虞家放在宋帝的对立面。
虞舜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虞岁的苦心,“阿姐,你想让父亲退下来,对么?”
虞岁赞许的点点头:“阿舜,你长大了……没错,与其被宋帝猜忌,不如主动卸下一些担子……一来,宋帝就算是顾及面子也不会做的太过,二来,虞家和丁家的利益捆在一起,会把宋帝的计划打乱,他一时三刻倒不会有动作,三来…我是真的欢喜,这一点很重要。”
虞舜明白,姐姐的想法是对的,以她的身份,将来只有指给宋玉或者入宫这两条路,到时候虞家只会更被忌惮,倒不如以退为进,把姿态放到最低。
一个恋爱脑作天作地要死要活要嫁给丁年的郡主,和一个无条件甚至放弃所有权势都要女儿的奸臣,能成什么气候?
“阿姐,宋帝未必会如你所愿的赐婚…我这次来之前,父亲已经接到他的口諭,召你回禹都。”
“明日我们就动身回去,你放心,我一定会请下赐婚的旨意。”
见虞岁有些欲言又止,虞舜偏头问她: “阿姐,你可是还有其他打算?”
“我总觉得宋玉此次来,不只是用如意袍设局这么简单,宋帝应该还有暗线任务交代给他,或许,可以成为我的筹码。”
“所以呢?”
“所以陆枝虽然是为我而来的,想来宋帝定是知道她离开朝欢大陆这件事的,可有什么诏諭?”
虞舜想了想说:“路上听她说过,宋帝想让她参加罗什门的门考,她不太想,若是听到你要走,估计也得跟回去……”
说着,他低头倒了盏茶,再抬头,在对上虞岁笑脸的一霎那,虞舜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熟悉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不停闪烁……他转身想走,虞岁连忙按住他……
“阿姐,你一这样笑,情况就不妙”
“胡扯,阿姐对你不亲切么?这样的笑是怎样的笑?”
“就……笑的善诱恂恂的……你这样我害怕……咱有事说事行么?”
“你怕什么?阿姐还能吃了你?”
虞舜缩了缩脖子,心说你还不如吃了我,给个痛快的。
“六岁时,你把我最喜欢的蛐蛐扔到后厨余婆婆腌的酱菜坛子里,恰好被我吃到,又哭又吐了两天;
八岁时,你把爹爹送我的、全禹都独一无二的、鲁班术造的会飞的木马拆成一片一片的,你说你已经研究透彻构造能拼回去恢复原样,最后木马废了,我的心也碎了;
十岁时,你说隔壁柳岸蒲家院子里的葡萄树结出了番石榴,让我钻狗洞去摘,结果那狗洞后面装了倒钩,把我上嘴唇都刮豁了,流了满嘴满脸的血,你还不准我哭;
十二岁时,你说楚溶溶她哥偷了你的帕子,我追了他五条街,结果被他护短的爹告到家里,咱爹把我腿都打瘸了;
十三岁时,你说现在你和我应该自力更生,研究生财之道,花五百两银子雇人绑架我,讹了爹爹五千两金子,后来被爹爹发现吩咐家丁把我打得三天下不了床;还有十五岁那一年……”
丁年手握成拳,掩唇笑了,他很少笑,除非忍不住。
虞岁摆摆手,“很简单的事儿你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么?”
“行吧,阿姐你说,让我上刀山还是下油锅。”
“你只要说服陆枝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让她把宋玉也留下就好了。”
“阿姐怎么不自己去?你跟她交情更深啊。”
“我怕她藏不住话,你撺掇她留下,跟我撺掇她留下,传到宋玉耳朵里是两个意思。”
虞舜眼珠一转,“成,我去,我去,你们俩,在这收拾收拾。”
待他走后,虞岁笑着问丁年:“如何?我这个弟弟上道么?”
“世子慧极,天色不早了,我也要走了。”
“他走你也走,他慧不慧极显得没那么突出了。”
“郡主,当真要嫁我?”
“我几时同你说过假话?”
丁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两年前,你想要的那根琴弦。”
“世子开窍了?这琴弦可不好寻。”
丁年舔了下嘴唇,“郡主想要,万难亦往。”
虞岁接过,“你可知这琴弦是何寓意?”
“不知。”
“你是月下一弯泉,也是我心上相思弦。”
相思入骨,我不入蛊谁入蛊?
是夜,魏执予听完,有些没看懂虞岁的路子,“你走请婚这步棋,你父亲会同意么?”
虞岁微微叹气,幽幽的说:“我父亲那个性子,愚忠的很…即使宋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反,他对朝欢大陆那片土地爱的深沉……我会说服他,让他避一避锋芒…也会试着说服宋帝,把底牌掀开来让他看……当然,我也有私心,我想两全,保全丁年和虞家……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嫁给别人,也不能容忍丁年娶别人。”
魏执予看着她,半晌,有些困惑的说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曾说过、你是为了一个放在心上很久很久的人,你对丁世子的感情似乎深到无法估量的地步,为什么?别跟我说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不太能理解。”
虞岁笑着,一边为她倒了一杯茶,一边说:“上次你说坦白局那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你的,后来被打断了…其实我来自另一本书,也可以理解为另一个世界。”
魏执予感觉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这是什么神奇的际遇,她抬手取下指间戒,默念咒语、轻车熟路的启动结界……
示意虞岁可以开始了:“另一本书?一书一世界?来,讲出你的故事。”
“在那里,我的身世比现如今的丁年还要凄凉,他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毫不夸张的说,我像是阴沟里令人作呕的蛆虫,他却是光芒万丈的暖阳,那种差距是填不平的沟壑、攀不上的山巅……对于我的境遇,所有人都冷眼旁观,只有他,温暖过我……这么说吧,他出现之前,我不相信有光…”
“是救赎对么?”
“没错,是救赎,我满身风雪的来到他身边,阴暗的期盼他能予我欢颜。”
“那后来呢?”
“后来,我的光灭了。他临终前安排好了我的一切,他说我是他生的希望,也是他死前最后的牵挂……只不过他还是不懂,他对我的意义…知道他怕黑,所以我便去陪他了……”
虞岁说完,一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滑落。
魏执予听的感慨,又有些疑惑:“所以你为他殉情,又重生在这里?那你怎么确定他还是他呢?”
虞岁像是陷在回忆里,情绪低落,声音闷闷的:“最初醒来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丁年用他这一世所有的幸运换一个我生的机会,他不会记得我,不会记得从前,但我会记得他……而且,我在他的书稿中看到了我曾经为他写的歌,我问过他,他说那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字句……不会错的,那是属于我们之间独一无二的记忆。”
“你这条路,会很难。”
“我知道。”
“你弟弟怎么说?”
“我弟弟其实心思比我还深,宋帝起初也是十分不放心虞舜,或者说,不放心虞家,毕竟帝制是贤能者居之。
眼下他正值壮年,自然不能容忍虞舜有任何锋芒,但是考问过几次功课他是答的驴唇不对马嘴……
问他边境要塞,他答红粉香窟;
问他官员调度,他说埋酒围炉;
问他政治心得,他对秦调清歌…
几番下来,也就暂时搁浅了心思。”
“你弟弟也是个玲珑心肝的人,既然如此,我便跟你一同去见识见识你们禹都的人心险恶。”
隔天傍晚,准备妥当的虞岁和魏执予,在暗道门口与丁年和虞舜汇合。
进入暗道,突然而至身手诡谲的一队黑衣人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阿姐,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初执么?”
虞岁挽着魏执予手臂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抖了抖,“初执,是你,对么?”
毕竟,她所有的计划只有初执最清楚,包括路线和时辰细节。
“是我”,初执也不隐瞒,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为什么?我们自幼相识,你曾说即使一路尸山血海也要陪我走到最后,为什么?”,虞岁声音发颤的问她。
初执哀哀戚戚的笑了,“郡主,我本名叫楚执,楚溶溶那个楚。”
虞岁愣了一下,“所以,你要为了凭空出现在你生命中的楚家,背弃我?”
初执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郡主,你一定要向宋帝请婚,护住丁世子么?”
“是。”
“即便是阻力重重,几乎不可能完成也要去做么?”
“是。”
“这是你最想要的么?”
“是。”
“好,如你所愿。”
虞岁的三个‘是’,击溃了初执最后的犹豫,她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你在说什么?”,虞岁很是不明所以。
初执深深的看了一眼萧晚景,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柄飞镖,在谁都来不及反应的状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转身、掷向刚刚走过来的方向……只听扑哧一声,是飞镖投中活物的声音……
丁年率先反应过来,身手敏捷的将虞岁护在身后。
初执看到这一幕,很是欣慰的笑了:“丁世子,多谢你”……又看向虞岁:“郡主,往后的路,你要好生珍重。”
话音刚落,一柄从暗处射出的箭矢以凌厉的气势破空射中初执的心脏……
露出的箭头带着乌黑的颜色裹着一点符纸……显然是淬了毒又上了符的……
初执一下子跪倒在虞岁面前,伸手递给她一个荷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的说:“郡主……快……走……有埋伏……机……关……已经……被催……动”……
她说完,身体慢慢被腐蚀……魏执予惊呼一声:“是化骨符!”
虞岁立刻上前拿过初执手中的荷包,都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初执,她就在她面前化成一滩血水……
变故发生的太快,甚至没有悲伤的时间……一群蒙面黑衣人迅速涌了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虞岁怒目圆睁,喝道:“你们究竟是谁的人?竟敢如此张狂!”
黑衣人中走出一位身形高大之人,声音低沉而沙哑:“要怪就怪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说罢,一众黑衣人纷纷亮出兵器,寒光闪烁。
丁年最先反应过来,剑锋出鞘,招式凌厉。
虞岁也不遑多让,从腰间抽出防身匕首,加入了战斗。
魏执予念动咒语,直奔画符的黑影而去,与之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虞舜则牢牢地守在后方,抽出软剑,防止有人从背后偷袭。
初执的死让几人心里憋了一口恶气……给这场战斗赋上了哀兵必胜的色彩……
接二连三的战斗让丁年有些力不从心……黑衣人越来越多,且个个武功高强,招式狠辣……几人慢慢占了下风……
而被催动的机关开始摇晃,接连落下密密麻麻的碎石砸向众人……有黑衣人扭动了船舵样的石像……不远处暗道的出口传来轰隆的巨响……
“阿姐,快走!他们要关死出口的千斤门!”,虞舜刚刚解决了一个黑衣人,将软剑从黑衣人身上拔出,转头呼喊。
“一个都别想走!放迷烟!不留活口!”,为首的黑衣人厉声喝道。
他才刚一说完,丁年手中的长剑如灵蛇一般攀上了他的脖子,“你也配放狠话?!”,他手下发狠,勒的黑衣人再说不出一句话,蹬了蹬腿,没了气息……
他猩红的眸子扫视了一圈,没了主心骨的黑衣人见她这样,有些露怯,失了主意……
虞岁扑过去,随手抓过一个黑衣人,恶狠狠的将匕首插进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泄愤般捅了无数下……“说!是不是你放的箭?!”
连中数刀的黑衣人早已没了气息,瘫软在地……虞岁犹嫌不足,又捅了另一个被迷烟呛的有些晕的黑衣人:“是你?是不是你放的箭?!”
她拔出匕首,指着剩下的两个黑衣人,“是你?还是你?说!是谁放的箭!”
黑衣人深知寡不敌众,连忙准备撤退,虞舜和丁年一个用软剑缠住了其中一个的腿……一个用长剑捅穿了另一个人的腰……使劲一拽,两个黑衣人失重倒地……
虞岁疯了似的扑过去,一人一刀,割断了他们脖颈处的动脉……顿时血流如注……
做完了这一切,虞岁像在血水里泡过一样……满身满脸满手的血……
她扔下匕首,呆呆的看着初执消失的位置。
这个荷包,是她第一次学刺绣的时候送给初执的。
都城里的贵女,学会刺绣之后送给手帕交的都是些苍松翠竹或者有寓意的名花异草,再不济也得是飞鸟奇鱼……
但她送给她的是一条龙……嗯,虽然看起来是一条长了爪子和须子的丑丑的虫子,但她坚称这是龙……
她知道初执是有一个侠女梦的,渴望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偏偏为了自己偏安一隅。
她送她龙,希望她能不被束缚,一飞冲天……
她手指轻颤,小心翼翼的从荷包中取出初执留给她的最后一份念想……是一封信……轻轻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郡主,见字如晤,展信欢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尽了最后一点愚笨的心思助你达成所愿……我还记得和你相遇那一年,你站在漫山遍野的花丛间,发现了山坡下奄奄一息的我……意识游离间的我,以为遇到了天上的仙子,想着便是死了也不亏……不曾想是上苍垂怜,将你送到我身边,你是我那么多年灰败记忆中唯一一点光芒耀眼……
最初楚家找到我的时候,我是不屑一顾的,被驱逐丢弃的时候,上天已经为我做了抉择……从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的余生直到尽头都是你,只有你……再不会有人对我像你对我这样好,我也再不会对其他任何人付出真心……
楚家的目的很明确,要掌控虞家,想来宋帝也想像最初对丁家一样暗暗布局,而我,是他们能想到的小小捷径……后来你说你要请婚护住丁世子,其实你心里跟明镜一样,这条路很难……
作为最初的四大世家之首,大厦倾颓之后只剩下丁世子一人苟延残喘,并不是宋帝仁德或者想给天下人做做样子,他只是在等丁世子背后的暗卫有所作为和丁家的藏宝图……
而楚家,他们为宋帝做了太多的腌臢事了……楚家之所以会想起见不得光的我,是觉得从我入手是渗透进虞家很好的切入点……我也是想通了这一点,才一直与他们虚以委蛇……好在我运气好,一次偶然的机会,竟让我听到了楚家那老头和他儿子的对话,我也是惊讶的,谁能想到表面对宋帝唯唯诺诺的楚家,竟然敢在抄捡丁家的时候,偷偷扣下了藏宝图,还瞒的滴水不漏……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同你汇报,是我想等确定对话内容真伪之后再做打算……
这次石像的事,我很抱歉,楚家来人跟着我,我只能在暗中伺机而动……藏宝图的事我悄悄确认过了,确实在楚家,应是在楚溶溶的嫁妆匣子里,这事连楚溶溶本人也是不知情的……当初你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被喂了药,至多只有几年的活头,每个月都要受焚心之痛……在你身边这几年的时光,本就是我偷来的……
不要为我难过,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带着这个消息,好好加以运作利用,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护住你想护的……而我,从始至终想要护住的,唯有一个你……”
提笔相思搁笔叹,离殇怎敌我肠断 ?
虞岁一字一字的仔细看完,早已是泣不成声,又担心泪水打湿了信纸、模糊了字迹,连忙小心的将信放回荷包里,收好。
她竟从未察觉初执的隐忍和痛苦,她可真该死啊!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虞岁轻声呢喃,语气中尽是咬牙切齿的恨意。
丁年走过去轻轻抱住虞岁,抱住他心头的月亮,似乎要用自己的温度,暖化她心底的彻骨寒意,嗓音低沉而温柔:“初执之事于你而言,如利刃刺心,可前路漫漫,我们得冷静下来,谋划往后的路。”
虞岁的声音有一丝飘忽,自顾自的说着:“我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很是不适应了一段时间,稚嫩的年纪,小小的身体,却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个腐朽空洞的灵魂……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我自己还困在那些回忆里……不能自拔……那时候,我宁愿同你一起葬在那段过往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初执真的陪我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
丁年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用他的方式给她力量。
生死之间,很多事情都变得渺小了。
过了很久,虞岁慢慢抬起头,眼中的悲伤渐渐被坚定所取代。
“时不待我,走吧。”
丁年想了又想,终于还是问:“你会怪我么?会后悔么?”
虞岁整理好仪容,仔细的收好荷包,“这是我亲手选的路,无论是风刀霜剑还是荆棘密布,都无怨无悔。”
“以后呢?再想起来,会后悔么?”
“心中有志情难改,纵历沧桑意未央 。”
暗道中有风吹过她翻飞的衣角,虞岁的身影在幽暗中愈发坚定,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似要将过往的伤痛与迷茫都踩在脚下。
昏黄的烛火在壁上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这蜿蜒曲折的暗道融为一体。
丁年在她身后轻声说:“虞岁,我怕黑。”
虞岁回头,“丁年,跟紧我,带你去有光的地方。”
“真的么?”
“我说了,你是我一生一次的认真。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