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复健又耗了半年,被宣布奇迹般没落下后遗症可以出院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一同熬过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以后就都好了。
但是萩原研二身体恢复了,心病难医。
他很快回到了岗位上,比起同次事件里受PTSD影响不得不转业的同事,他表现得甚至比从前的自己还要优异。
我通过松田阵平的渠道得知时,还松了一口气,松田却拧着眉头让我留心他有没有其他异常反应。
但是萩原研二毕竟是萩原研二,他想掩饰的时候,就算是松田也只是感到不对劲,却找不到切实的把柄。
我终于能抓住萩原研二破绽那天,想必他已经忍得很辛苦,我夜半惊醒,身边是空的,我顺着水声冲去盥洗室找他,萩原研二近一米九的个子,在洗手池旁垂下来,水龙头打开到最大,他就只盯着水流跑走,见我找过来,还提醒我,“光脚凉。”
“kenji?”
“嗯。”
“你怎么了?”
我扑向他身上,在不容易被看到的部位翻找,他任我摆弄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我还以为我藏的很好…放心,哪里都没有受伤。”
“我只是…好像生病了。”
萩原研二病了,他本就喜欢极限运动带来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感,九死一生的事故后,他迫切地需要疼痛感证明自己活着,甚至于迷恋生死一瞬带来的刺激。
这让他变得很危险。
精神科医生让我们选择治疗方案的时候,有提前做好预警,萩原研二这种极端心情可能会随着治疗,由寻求刺激转变到别的方向去。
萩原研二对于自己病情的评价毫无顾忌,“说到底我还是怕死啦,表现出悍不畏死虽然很酷,但是总想找些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那时已经是惊弓之鸟,他说完后见我神色赶快把我拢进怀里安抚保证,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的。
他会陪我安安稳稳走下去,挨过青年牛马的忙碌期,等身体素质下去后安心做一双庸庸碌碌的中年人,老了再在养老院里互相扶持,他假发,我假牙,提前约定好不要互相嫌弃。
我在萩原研二过于踏实的承诺里提心吊胆,我是真的接受不了他变成英雄,变成勋烈簿上供人缅怀的铅字,他只需要活着就好。
于是先发病的是我。
我开始旁敲侧击本人,再动员他的家人朋友,神经质地试图想请每一个能和他说句话的人,帮我劝服萩原研二调岗,像之前他转走的同事们一样,先远离爆处班。
被我叨扰的人有选择支持我的,比如他的父亲,也有理解却不赞同的,比如他的母亲与姐姐,还有对此表示不想干预的,比如松田阵平与伊达航。
萩原研二选择与我谈开,他坚持自己一定要待在爆处班,我难以理解,他选择就职方向的时候并不见得如何坚定,现在却固执地要留守岗位。面对我的质疑,他抿着嘴,说自己解释不清,我只能妥协。
我不提这件事后,萩原研二开始频繁地与我吵架。
理由大多是莫名其妙不值得一吵的事情,比如床的朝向不适合休息,隔夜的垃圾没有及时清出门,甚至拿筷子的手势看起来不够美观。
我想他是生病了,于是我学着像从前的他那样包容,结果新的吵架理由变成了我拿他当病人,无论如何不可理喻都无底线迁就。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分手。我郑重警告他,不要拿分手开玩笑。萩原研二当时明明马上答应我说不会了。
我试着调整自己把他当作正常人对待,又陷入无休止的争执中,我有时真想拉着他大吵一架,但是萩原研二的神色太过疲惫,我就只能退一步,拖下去,为了避免开口就是火星,两个人开始渐渐不怎么说话。
我有时想,他可能只是不爱了,不爱的人连呼吸都算惊扰。
但是我舍不得,我执着地想,只要他不提分手,那就继续维系下去吧,他会好的。
最后一次争吵的时候,萩原研二发了很大脾气,我后知后觉,那气原来是冲着他自己去的,他控制不住在我这里索取存在感,用另一种方式感受自己“活着”,却又对不得不伤害我而痛苦,想把我推开。
“就算是一只鸟,下大雨的时候都知道要找地方遮挡,你还能忍耐我,真是连鸟都不如了。”
萩原研二说出的这句话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预期,他马上用手掩住脸,但却没有说出道歉。
在第二天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同意了。他已经把自己逼得不像他,我想给他一些时间冷静。
第一个月,我听说他沉迷club。
第二个月,我听说他已经恢复正常作息。
第三个月,他开始参加联谊。
离开我后,他的生活步入正轨了。
这刺痛了我薄弱的自尊心,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他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被甩的第三个月,我开始怨恨萩原研二。
“有病就去治。”我收敛了心思,想到过去就有疲惫涌过来,骂他一通的心思淡了,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萩原研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车室里又静了下来,我嫌闷,把车窗摇下来,“我要回家。”
海风吹荡着,水声浅拍在岸上,巡回往复,就像我们如今破败关系里绕不过的沉默与争吵。
“我们结婚吧。”萩原研二突然在这时说。
盖过惊诧冲上脑的是失望,我的心里泛起潮密,“结婚吗?好啊,给彼此青春一个交代,恋爱谈不下去就用结婚来掩饰,发现生活没意思,就生个孩子,如果再想分开,要么再生二胎,要么出轨,只要在对方没戳穿前回归家庭,就又是和睦幸福的一家人了。你是想跟我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想我恨萩原研二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把我喜欢的人变成了一个混蛋。一个不想解决问题,只想和我绑在一起沉沦到死的混蛋。
那天我没有在海岸线旁赌气跳车离开,萩原研二也没再回答,从他开到我家楼下,我把车门摔上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把沙发邮给了他父母,他妈妈淳子阿姨对我一向很照顾,自从分手后我就没有再问候过她,也不知道再见面或通话能说些什么,于是我只手写了贺卡。
结果在某一个周末午后,我收到了派送员萩原千速女士送来的一位长辈。
千速姐飒爽地向我打招呼,说自己有事要办,把妈妈寄放在我这里两个钟儿后就开着机车风驰电掣地离开了,留下阿姨温婉地冲我微笑。
我手忙脚乱,哑口无言,还是淳子阿姨扬了扬手上包裹好的便当盒,“要不要去公园坐坐?”
淳子阿姨大概是来劝和的,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带好了野餐布、保温杯以及和我胃口的寿司,在尚有暖阳的秋日午后,同我在悠扬清风里坐了一会儿,没等千速姐来接,就主动说有事要搭计程车离开。
送别淳子阿姨后,我回到家里大哭一场。
萩原研二很像他母亲。不仅是他紫色的眼睛,还有不动声色地包容。
我不想再面对萩原研二也是因为太过羞耻,我好像只要一个完美的他,把生病的他丢开了。
可是他离开我后比在我身边过得要好,我怎么能再靠近呢,我只能让自己讨厌他。
讨厌他在我最美丽的青春里镌刻上了名字,剜不掉,是恨的,是嚼在齿间的不许旁人提起的疤痕。
是午夜撕开却没有碎掉的另外半张照片,在垃圾桶里待了一夜,天明后又夹进永远不会翻开书页。
是在车流穿行后,因为熟似被甩在脑后的身影,也是走出几步后,克制不住的回头确认。
是喝醉了之后在按出最后一个数字就全都删除,循环往复再打在界面上的号码,是某一瞬间拨出后兵荒马乱,在接通的“喂”响起时慌不择路扔进水里的手机。
是社交软件里黑名单里孤零零地一个,是三不五时点进去,查看有没有刷新的头图。
我无计可施,他是初恋,是关于恋爱的出厂设置。
我手机可能响过几声,哭得时候没有心情去确认,但是门铃一声响过一声无法再忽视,我拖着脚步走到玄关,可视对讲里是我又恨又爱的人。
萩原研二进门后像坐了错事的大型犬,站在玄关垂头丧气,不敢看我哭得肿起的眼睛,“姐姐让我来接妈妈。”
我努力清了清嗓子,解释淳子阿姨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他说,“我来之前就知道,我只是不想错过一个能敲响门的借口。”
我们都需要一个纠缠下去的台阶,于是我问他,“你在这里还有什么没带走的吗?”
萩原研二点点头,“牙刷,我把牙刷落在这里了。”
我接话,“那太糟糕了,人不能没有牙刷。”
大型犬抬头了,“那我只能留在这里了。”
我让开身,让萩原研二进来,也许我们明天依旧会争吵,他没有变得那么面目全非,现在的我们也并非尽是不堪。我不知道爱是否是粘合剂,可以修复嫌隙,但爱大概是吸铁石,嘴上再怎么倔强,身体依旧无法抗拒本能向对方靠近。
人总是庸俗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什么追逐的方向,也实现不了什么价值,所以干脆不要去追寻黑白正误。如果无法把并排的玻璃杯扔掉,那就只能接受自己是在等另一个人回来。
而我希望自己每一天都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