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热的感觉贴了上来,绿川先生的手有着干燥的暖意,触感上有许多茧,手掌宽厚,手指长过我快要两个指节,他稍微比了一下,就很快收回去了。
“先生手这么大,拿锅子一定会比我稳…”我已经克制不住胡言乱语,从脑海里随便扯了个句子就往外吐。
“也许吧。”绿川先生不在意,他那天好像有一点谈兴,问起我的故乡,我鲜少能向人讲起北海道的厚雪与海风,不由自主地就讲了许久,意识到自己占用了太多绿川先生时间,就感到难为情起来。
“是想家了吗?”
“…”我无法回答,也许是想的,但是没有什么回去的理由。
绿川先生也想到什么似的出了会儿神,没有追问。那天他依旧没有尝一口我做的甜品,但是我已经会在熟稔的食物香气里自我调节,期待着下次的机会来临。
我那时候潜意识里真的不太怕他了,在他不在时我会睡前在客厅里看一会儿电视找睡意,那天晚上习惯性地又窝去客厅沙发,迷迷糊糊间睡过去了。
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时,绿川先生正站在我身前,我意识回笼,意识到自己已经洗漱过,现在是素颜,还穿着地味的棉质睡衣,也没有喷备战时用的香水,我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绿川先生的表情也很奇怪,有种…答案落地后的懊恼感?
“…所以你那时候成年了没有…”我听见他类似抱怨的低语。
什么时候?
绿川先生难得露出一点情绪,我来不及抓住线索,他已经放下了手下的毛毯转身往卧室走去,“回你房间睡吧,这里凉。”
我摸了摸卸妆过后会露出稚气的脸,歌舞伎町里女人的年龄从来都是自己的可调节武器,我顺着绿川先生的话回想,隐隐约约想起了一点眉目,好像曾经在昏暗的房间里,我见过蓝色的光线粼粼流淌。
公寓门被敲起这一天,我以为又是一场与木下愉快的会面,我拉开门,滨田撞了进来。
他虽然伪装成木下敲门,但又像是有点神志不清,说着语焉不详的胡话,“他杀了老大…”
我惊异地想确认,滨田口中的老大是谁,“…绿川,绿川杀了老大。”
我吊着的一口气刚松懈下来,滨田就扑了上来,“他抢了代号!”
他涨红的眼睛要脱出眼眶,瞪到我眼前的都是血丝,“…木下在老大手里,他眼也不眨,先开枪杀了木下,又杀掉老大,绿川…一开始监视绿川我就跟老大说了他不可信!…是你…”
“绿川点你那天,我和老大在监控里看,老大说一个玩婊/子的人成不了气候,就是你…”
滨田用手掐住我脖子“都怪你,你和绿川一起骗了我们!呜…”他吓得哭了出来,“你陪我一起逃跑好不好?”
滨田失去了理智,手上越收越紧,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突然可以呼吸了。
找回视线前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先溅到身上了,是滨田的血,和他的人一样黏腻,我看见绿川先生拎着滨田头部的位置,用力往墙上砸,滨田的嚎叫声也随着听觉的恢复起来,但又渐渐弱了下去,只有新的血又溅了一些在我身上。
我被烫得打了个寒颤。
那天最后的印象里,绿川先生把滨田的身体拎出门外,看我发抖的样子,想了想,从他卧室拎出来一件风衣,用钉子钉在墙上,把滨田血染的地方遮盖上了。
被掐过的喉咙要恢复很难,绿川先生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还不能说话。难得我们俩坐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比我还多。
他带来了薄薄的一个信封,夹着的东西却很丰富,是机票、支票,以及一封去蓝带学院的推荐信。
“我有些厌倦了。”绿川先生把这些东西推给我,我极力想表达自己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被他吓到,可手边没有纸笔,我也不会用手语,只能尽力打着胡乱的手势想把心思传达给他,绿川先生看我乱比划了一通,闭了闭眼睛,我怕他理解不了,还想去抓他的手。
被轻易避开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办好了我的签证与护照,明明没问过我的名字。
我被可能是他新下属的人押送去了机场,这批西装革履的人更死板更沉默,我多次试图与他们沟通期望能与绿川先生再见一面或者只需打个电话都无果,直接被流放到了巴黎。
我是北海道出身的孩子,从前我不知道,会有地方冬天不下雪,却还这么冷。
学艺的时候也很苦,我抱着一定要好好学习,回去要努力开店,开成连锁,遍布日本大陆的决心,就算绿川先生再不愿意,走到哪里都会被我甜品的香气侵袭。
靠着这一点说不上是爱还是恨的期望,我挨过了在巴黎进修的日子,也挨过了创业的艰辛,慢慢地店一家又一家的开,那点子恨已经变成了怨与感激。
遇见绿川先生是我最大的幸运,是他让我可以像人一样生活了,他只是不爱我,可是在他教会我之前,我连自爱都不懂得。
我暗暗在每一个晚上睡前给自己打气,等自己变得再好一点,再完美一些,就去找他吧,也许他看了现在的我,会改变主意呢?也许寻找他的下落会有些艰难,但是总会有办法的。现在媒体信息发达了,网络、报纸、新闻…方式那么多。
可新闻把他的消息带给我那天,真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本来是个普通的早晨,我看着店员往新店的橱窗里放做好的模型,就听见电视里主播刚刚激昂宣布跨国犯罪组织的声音变得沉痛,开始宣读了牺牲者名单。
那天真的是太巧了,我的世界很小,只有蛋糕与寻找的执念,我不关注新闻,不关注社会,也不关注除了绿川先生外的其他人,但是鬼使神差地,我在那时候抬头看了悬挂在墙上的电视。
有一位警官的黑白照,与我认识的人长着一个样子。
那位警官没有蓄须,表情飞扬,看上去年纪比我小的样子,和绿川先生常年坚毅的表情并不相符。
店员还在感叹他的俊朗。
我从前觉得自己是可怜人,这个警官不是比我更要可怜吗?
名字跳出来,也是没见过的四个字。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长成一个样子呢。
所以后面降谷警官找到我时,我拒绝收下那位叫做诸伏景光的警官抚恤金里的一部分。
他们应该是两个人…他们不该是一个人。
3.
热可可已经变成可以入口的温度了,诸伏高明温和地等讲述了故事的女士平复心绪,并且向她表示了感谢。
是他没听过的与弟弟有关的故事。
降谷零在被女士拒绝后就找到了诸伏高明,问他愿不愿意宽慰她一二。
景光放心不下的人,他是愿意来见一见的,也因此幸运地拼凑出一点弟弟过去的影子。
“降谷警官说你们长得很像,我经受不住这样的诱惑。”女士的手帕按住眼角,诸伏高明没见过那个阶段的弟弟,景光也不可能留下照片,他有些分神,在脑海中描想弟弟的样子。
他知道女士正在用他的轮廓怀念另一个人,他不愿意打扰,就尽量给她多些时间。
女士告辞时,诸伏高明出于弟弟的遗愿,还是向她提起了抚恤金的事情。
意料之中被拒绝了。
“诸伏先生,我信神佛。”
“绿川君是我的恩人,所以我近来去了许多庙寺神社,舍了很多香火为他祈求冥福。”
她的眼光变得悠远,依旧用着从前的称呼:“很多…我把他帮助我的钱,十倍还了。现在我和他,是平等的了。所以不论他留给过我什么话,我都可以选择不听了。我要喜欢他,不是陪侍的可可小姐喜欢太客绿川先生,是我堂堂正正地在喜欢诸伏警官,喜欢多久,都由我自己说的算了。”
4.
我从前也有过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对绿川…景光先生念念不忘,现在终于想通了,因为年岁渐长,我就越来越深刻体会到他带给我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因此年复一年,爱他更甚。
可惜遇上时,年上爱人较我成熟许多,我那时不知道机会与时间一样,错过了就无法回头。
我在最后向诸伏先生请教了景光先生的真实年龄,他逝去时,已经比现在的我年轻了。
从前年上爱人,往后爱人年上。
当我已经被打磨通透后,他的时间早已永远停滞。
终究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