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晓长叹一口气推帘进去,陈京观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苏清晓知道他忍着痛,因为他鬓角已经出了许多汗。
“躺下,换药。”
苏清晓的话不容置疑,陈京观缓缓点头滑进被窝,苏清晓被他的动作逗笑,为他上药的时候刻意使坏,惹得陈京观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不你弄死我吧。”
陈京观眼神幽暗地看着苏清晓,苏清晓瞪了他一眼,“你的命现在归席英了,是她把你从死人堆里抢回来的,你这话只能对她说。”
陈京观不出声了,苏清晓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她也不是真的怪你,她毕竟才十七,这两年跟着你东奔西跑,她是最了解你经历了什么的人,她只是替你不甘心。”
“我知道,”陈京观将自己的衣领扣好,“可也因为是她陪我走到现在,我觉得倒是我拖累了她。”
苏清晓微微挑眉,长叹一口气,“你们俩,真的越来越像一个妈生的了。”
陈京观苦笑着,“我当时捡她回去是想着让她同寻常小姑娘一样太太平平长大,我没想着她给我卖命,她前半辈子够苦了,活下来就该享享福。”
“你啊,”苏清晓替陈京观把被子盖好,无奈地摇头道,“尊重所有人的选择吧。每个人做决定的时候考虑的东西都不一样,你不要想着替任何人做决定。当然,我们也不会怪你的。
苏清晓顿了一下,“不过席英的话你倒真应该想一下了,我是不在乎,我喜欢西芥,我能在这住一辈子,你呢?真能放弃?”
可不放弃,我还能做什么?
陈京观静静思索着苏清晓的话,不知为何,他想到的还是最开始出发时候的那两个字。
报仇。
只不过他不会只盯着崇宁了,他现在还背着平海、温书让、桑柘、董辉,以及那一万平远军的命。
这一次,陈京观不打算做什么救世主了,他只想报仇。
如果只有做个恶人才能达到目的,那我真的做不到吗?
陈京观想着,突然感觉自己这两年过的可悲又可笑。他抚着眉头,眼前那些熟悉的脸一张张滑过去,他仿佛提前看了一遍走马灯。
人顾及的东西太多,想要的东西太多,最后就什么都得不到了,陈京观现在明白这句话了。
“苏先生,阙州驿急报,平统领让我直接送到您这。”
门口突然响起驿兵的声音,苏清晓和陈京观对视一眼,苏清晓转身拉开了帘子。
“送信的是我们的人还是南魏朝廷的人?”
驿兵摇头道,“消息是混在军报里送过来的,先前就送往营地了,打完仗应苏先生嘱咐我们没有继续情报搜集以免暴露行踪,所以一直没有发现。这些日子我们重新召集了散布各处的谍子,在中转站找到了这封急报。”
苏清晓应了一声接过信,示意驿兵可以先退下了。他手里握着信封,心里却好似已经有了预感,他摸着那不同以往军报的质感,久久没有动作。
“你觉得是谁?”陈京观抬头看着苏清晓,“这场仗应该没有人觉得我们会活下来。”
苏清晓点头,却依旧一言不发,他用手指慢慢摩挲着绢布,看着那个熟悉的打结方式,半晌后,他小心翼翼拉开,一眼看过去瞧见四个字:“吾儿亲启”。
那一瞬苏清晓像是被战场上最后一支箭射中了心脏,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他也不知道写信之人又添了多少白发,明明他还没有打开信封,却已经双手打颤。
“是父亲。”
苏清晓小声说道,随后坐在了背对着陈京观的椅子上,他动作很缓,好似很怕看到信上的内容,可即使他再慢,那洋洋洒洒的一封长信还是出现在他手上。
“小凤麟,见字如面。吾此生行错之事数数,每念及常痛心疾首,可唯独保下汝,时至今日仍未有悔。
“汝骂为父贪生怕死,吾认,时陈孟两家一朝跌落,满朝动荡,昔日高门贵府一夜成漫天飞烬,旁人皆觉吾会步其后尘,可吾不想拉着汝陪葬。吾儿八岁,是这阙州幼龄翘楚,吾甚欣慰。吾自知才情有缺,可奈何吾子天赋极高,汝不该殒命于权斗。是故吾一把火烧了孟家,烧了吾半生挚友情,却未曾想也烧断了父子情。”
“自古忠义皆短命,刀剑之下存冤魂。吾知汝与景豫欲为南魏改天换地,此乃大义,亦为吾未做成之事,只是今之南魏,人人皆清楚,长公主霸政,皇帝怯懦,朝堂之人各有其营算,想救此顽疾,需当以血为引。可为父者,先记其子后记其业,吾乃将死之人,只求汝平安归来,无他愿。”
“吾此生将人言奉为天理,故而于政避而不应,于事避而不为,实愧为南魏大学士之名。今战事紧张,不知汝见此信时,是吾身故何时。此战难胜,错不在汝与景豫,乃是病入膏肓之南魏。此信落笔之时,吾已下定决心回京死谏,纵不能换圣心回转,也盼能为汝搏一线生机。吾想做那血引,引得雷霆万钧。崇州兵变,阙州缺位,南魏高堂空悬数十年,实属父辈之过,吾以生之余力,求个死得其所,唯愿汝能再见南魏煌煌之时,余生康乐,万事顺意。”
“万阳二十一年七月初七,苏晋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