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它扩散进空气,无所不在,欢心无比。
十六岁,在经历三年月经的历练后,我的身体演化出纤细的腰肢和可观的胸部。雌性激素的持续分泌让我的情绪好了许多;与此同时,我爱上了两个男人。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你讲讲迪恩了。我很开心他是个私家侦探,而不是什么来自税务局的调查员——你知道,除了把钱花出去,我不知道任何其他对待它的方法。虽然对家族事务知之甚少,我还是配合他的人之中了解最多的。我愿意和迪恩相约在咖啡馆,我们喝着咖啡,在纸笔记录我们聊天内容的过程中,我们开始分享甜点。甜蜜的苦恼,即使我知道多吃一口蛋糕要催吐或者在跑步机上狂跑几小时,我仍沉溺于和迪恩相处的时光。
我想迪恩也是,他爱上了我,不是为了打探内幕消息,而是出自真心。
第一次,我住进廉价旅馆,在吱呀作响的破旧单人床上,翻阅迪恩画着恐怖绘像的笔记本。我在迪恩的怀里听他讲述那些故事,似乎坠入异教教堂,抬头之际,仿佛在仰望沉睡的异教神。只有经历过最绝望恐惧的人才能建立起悦动着疯狂怪物的建筑,只有建筑里残肢断臂的主人才能讲出关于这些东西的故事。我似乎也经历着,在梦境中,在无法触摸到的现实中,那些闪烁怪异光亮的眼睛、粘腻的触手,膨大的巨物,黏液随着它的移动低落。迪恩喂我一些橘子,平息惊吓带来的干呕;我则央求他的吻,还有接下来的故事。
我在迪恩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他身上有一种来自地狱的天使的味道。迪恩的所有骨头都雕刻上咒文,帮他保持鲜美又微弱的理智。我尝试纹与迪恩一样的纹身,但这项活动总是遭遇阻碍,我最后也没能实现——就算我把它作为我的生日愿望。
与此同时,我因为不能为迪恩提供什么有效信息而苦恼。爱是互相的,我这样想。迪恩对船运和邮轮行业感兴趣,他告诉我,海底潜伏的生物不再满足于茶叶、牛奶这些人类食用的东西,它渴望更多,渴望拥有精神和恐惧的祭品;我则建议他下次海边度假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去,我会为他支付机票、酒店和豪华邮轮的费用。除此之外,我偷一些文件和信,把复印件带给他。
菲利普来自瑞典。我认识菲利普之前他就确定了与克洛伊未来的婚姻关系;在他和律师商讨几百页厚的婚前协议的期间,我使他对我着迷。他如此天真,在湖边幽会时,他称呼我为小美人鱼。我为了永恒的灵魂引诱他,我与他,至少有一个人会因此名誉扫地。
菲利普跪在我身边,用盈满柔情与哀伤的语气对我说:“你在梦里将我征服,我匍匐于你脚下,等待你的尖刺把我感染、把我同化。我永远崇拜着你,我是你永恒的仆人、永恒的信徒。”菲利普是那样的弱小、柔顺、易于驱使,他是我从克洛伊房间里窃取出的第一样活物,虽然我们无法在阳光下并肩行走,黑夜里我像守财奴一样困着他。菲利普无法逃出我的山洞,他是我的祖母绿宝石,我的腐朽精美的王冠,我的戒指,我的Harry Winston。
我的菲利普,我可爱的猎物,我喜欢擦过他宽厚的肩膀去看他,再往上就是他顶着柔软金粽发的头颅;每次狩猎时我端起枪,我渴望一击毙命。
我在中世纪主题的舞会上穿着华丽的礼服,引导菲利普进入荆棘丛生的迷宫。一次次地,我们走向死路;一次次地,我们在尽头拥吻。他摘下我的面具,我摘下他的,我们是壁画上两具等待干枯的尸体。若你在美术馆中看到我们两个的画像,我将扭头朝向你,用空洞凹陷的眼注视你,向你伸出干枯枝桠的手;你可以选择救下我,又或者,你接受我的邀请,也走进这幅画。
无聊的是,那段时间里,壁画中只有菲利普和我两个人。亟待发现的刺激逐渐消退,神经末梢的刺激在减弱,我们终将和普通情侣无异。
我在迪恩和菲利普之间游走,乐在其中。现在想想看真是一场高烧中产生的崎岖梦境。我的人生充满不真实的梦境。
你能说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不是梦吗?
我不能。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离开家了;但到底是和迪恩,还是和菲利普,这点还有待考量。
可以确定的是,书房中,阳光普照下,古老宗教的六芒星矩阵里,我正在其中。花瓶的碎片在空中一瞬的跳跃,完成它这辈子最精彩的演出。争吵声犹如远古巨兽集体嘶吼,穿越时间,穿越空间,再不受物理或是其他什么定律条约的束缚。我挨了一个耳光,为了迪恩,为了菲利普,为了所有与我有牵连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流了血。鲜血如河流,谁不想追寻河流的源头?为此人们扬起了帆,为此人们苦命的划浆,他们心中虽然还存有爱意,欲望的野兽如月亮不可抗拒地升起。群星照耀,他们游遍六芒星矩阵的每一个角,在永恒无尽头的循环中,他们抬头看见我;看见我白色的靴子,还未知我全貌,便以为那是不能言明的恐惧。
我仓皇从家里逃走,却忘了厄运和苦难不会因你的远离而收手,它们如影随形,无声的潜伏,等你以为攀上快乐幸福的云端再展露獠牙,如此致命的摧毁。
我的爱人和我一起离开。我们似乎在跑,又似乎坐了车,我仍然记得在雪地摔倒的感觉,那些砖石,还有两侧倒退的旷野。最终我们停下一动不动时,才发现登上了邮轮。群星和照明灯在快乐和自由的逼视下暗淡起来,哪怕只是一瞬。
我不常直视黑暗,那天却有所不同。夜空如此瑰丽壮大,我以我的双眼无法盛下;猛然间它极速缩小,我顺从地感知并接受它。我听到抑郁而倾斜的黑夜对我的蛊惑:“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我的感官彻底消散,头痛应该随之消失,但因脑中的混乱依旧存在。脑海中浮现出什么,它就吞噬掉什么,只重复着:“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永恒的虚无的幻丽的梦,到我这里来吧!”
我眼前出现旋转而上的阶梯,不受控的,我拾阶而上。踏上台阶的一瞬间,原先平静空旷的一切疯狂扭动起来,四周环绕起某种东亚而来的符咒,寂静下我能听见符咒的低语。平台伫立异教神的雕塑,那样枯朽易碎,我在恐惧奔跑中无意碰掉了羊首的角。台阶漫长,我却不能后退,只得不停向上,踏着雕塑脱落下来的陶土,尽头好像是我的家,我不停向上。
房间门被刻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血色符咒,我忍着凭空而来的恶心推开门。我的家人,他们都挤在小小的一个房间,我感受到他们,但看不见、摸不着。房间里满是我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玩偶、书桌、床……它们变了样,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也是如此。
什么在我身上发生?我站在床上,就像站在蹦极台,不等系上绳索,我往下跳。听见风和雨在耳边呼啸,人生从未如此自由和解脱。风会接住我吗?树枝会接住我吗?水面会接住我吗?还是远远、远远的那个飞来的人?我通通不要,请让我这样坠落下去吧!空气在无声地将我分解,我在破碎和飘散中重生。
我睁眼醒来,正躺在床上,枕着折叠的眼罩。我分不清自己在哪里,邮轮?公寓?别墅?酒店?还是童年的庄园?我尽力操控自己的双腿——它们似乎还属于我——向屋外走去,走过的每一处,木板、理石、泥土,都把我的脚印旖旎地旋成深坑,融掉来时的路。
怪物正在我身后,我没有回头却清楚的知道。“卡尔?”我呼唤这熟悉的名字,支撑自己微薄的勇气。前方是潮湿阴森的黑暗森林,吞掉我的呼喊和希望,没有回音。恐惧在我心中积累,就要把我压垮。
“理查德?”我又尝试性地喊了一声。
眼前的空间扭动起来,像胡须下的嘴唇,微微地张合,邪恶地低语。那些话语向我奔来,裹尸布一般把我缠住,此刻我僵直成为死尸,皮肤惨白塌陷,肌肉和骨头腐烂。那话语,像是野兽的语言,像是来自外星,我努力分辨它是古希腊还是凯尔特以求解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无可奈何下,我加入其中,模仿那种古老原始的发声,意识摆出祭祀的动作,一遍遍地重复,我加入其中。
我的身体是祭坛,十指燃起火苗,皮肤上血管的浮现正是那不可言说的咒文,肢节崎岖成为恐怖的地貌,毛发是幽暗的生命,脱落中被供奉。待我燃烧焚尽,或时间退回至一个胚胎细胞,这场梦中梦方能结束。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离开?”绝望的灼烧中我告拜所知的任何神明,默念圣经。那位万众信奉的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它没有驾云而来,于是祭祷的人和他们拜颂的怪物,没有一只眼看见它、没有一处天地绝望的声响为它哀哭;亦没有声响为我哀哭。宇宙仿佛一个陡峭的斜坡,命运的推手把我逼至此路。若从此下,我必在抵达平底前死于惊惧。
周围许多人,他们同我交谈,又看不见我。他们不在乎。
没有什么期待我生。
我陷入一场昏迷。
等我醒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醒来,我觉察自己迷路了。
我环抱住自己,果蔬摊旁投下鲜红色的光,映照一块块新鲜的、带着血液芬芳的、甜美的生肉。如此诱人美丽,只比流动的行人逊色一点。阳光的照耀是最好的烹饪,用手抓起就可大口撕咬。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如此进食吗?人群中我悲怆到想哭,倘若我抵抗体内汹涌着的原始的欲望,我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科隆大教堂对面是特雷维喷泉广场,当我走出隐秘的小路,就看到伦敦塔桥。世界在我的记忆里重组折叠了,如此壮丽的恐怖,尽是一片白色的光亮。我在露天咖啡厅坐下,天空好像蓝色玻璃铸造的穹顶,笼罩下我再看不见美丽的橘色夕阳映衬在日落大道上,风对我来说几乎禁止,时间凝结在这一刻。我成为肥皂剧里的鬼魂幽灵,被困在死亡或是埋葬之地,追寻自己的执念,久久不愿离开。游行队伍高声唱着:“……但是有一天我们必须醒来,头颅开始掉落在地上。我们什么都不放手,我们什么都不让!”于是没人听到我点了咖啡和蛋糕,没人在意,一如既往。
我在人来人往中看到我自己,那个不敢玩过山车、摩天轮,孤零零被排斥在家庭和朋友之外,在游乐园里无助游荡的小女孩,她抱着玩偶呜咽道:“来找到我,卡尔;来接我回家……”
那次卡尔找到我了吗?我不敢确定,但也重复起来:“来找到我,卡尔;来接我回家……”
我在路上行走,虽然身上没什么东西好抢,但我多希望兜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没有黑夜,我也不需要休息,只是默默的行走。在陆地上,在水面上,我沿着经纬线前行,但希望经过的一个点与我的家重合,如此我坠落,掉进会客室的沙发,掉进我的床。
多少人出现在我面前,多少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不可感知我的存在,我们之间生出莫名的结界。尽数的恐惧和颤栗只留给了我。
我这样走了五十年,最终在一处停下。又是一个冬天,我在这里等着。
我知道卡尔的车会经过,然后,他会带我回家。
除了蒙上层阴霾和沉寂,庄园与幼时似乎没什么差别。美丽的正午被风雨打散了,四周都在下雨,好在没有雨水愿意落在我们身上。卡尔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这声响惊动了无神的窗户,它们洞开鬼魅的双眼,悲怆地盯着许久不见的我们。正中央喷泉于经年累月中生出的青苔悄无声息地在庄园蔓延,干涸的水面雕刻枯枝残树的倒影。凋敝残破的花园,还有那幻想中被蛀出大小洞口的秋千,我不忍见,若有轮回,请先我一步,全部进入神秘的轮回,再找安置才好。
卡尔与我互相搀扶着,沉重的双腿迈上一级级台阶,渐渐地我把全身的重量托付给卡尔,以此逃避环绕身边的萧瑟与阴郁。雨水化作乌鸦,淅沥沥悲伤地歌唱,又冰冷地落在窗台上,压着石板不允许它有任何喘息。云要跌落到地面,把高耸的屋脊都拍扁挤塌,看它憔悴,最终跌落深渊。我要在此之前走进庄园,浏览我能见的一切。
屋里陈设的种种都因疏于打理而腐朽了,从内里烂去,最终浮现在表面。蛛网与蕾丝花边连结,随着皮鞋扣击老旧木板的每一步而抖动。摆放的烈酒尚可入口,卡尔清洗两个杯子,倒出一些用以取暖——壁炉已不能燃烧了。
“谢谢。”我接过酒杯。卡尔把自己的围巾当做座垫铺在沙发上,我却希望走遍庄园的每一个角落。多少岁月里,我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我回到我熟悉的地方。
门把手上积累厚厚一层灰,卡尔为我打开一扇扇门,诡异各样的摆件安置在红木柜上,陌生又熟悉。我应有许多话要与他讲,这里毕竟有我们许多共同的回忆,我大可以一边打量旧时的屋子一边与他闲谈,但我却沉默了,只低低地走着。
书籍尤在,但若要翻开,书页必定如枯黄落叶纷纷坠下;幼时偶然在其间发现的铁质书签,如今应该已经斑驳,身上的锈渍污浊掉笔记一片,那如同水滴状晕开的血迹般的钢笔渍,我依旧记得用它写下的句子:“所有在欢心雀跃时分享快乐的人,不能在痛苦折磨的低压下并肩行走”。我心升怜悯,既怜悯老去的物件,也怜悯老去的人。玻璃杯折射厚重云雾和帷幔下疏漏的微弱的光,我借助这点可做镜子的东西观察自己:从前如何节食都减不去的充沛从我脸上流走,苍白和枯畸铸成我的面具;嘴唇再无一丝肉感,扁成了平面;头发干燥稀疏;脸上漫出血管和青筋。原来我变成这副模样,杯子从我手中滑落,我别过身,用凸出一节节骨头的双手捂住不堪入目的脸,回绝卡尔的眼神和关切。
“我的小妹。”我的心被卡尔脆弱地呼唤填满,于是我痛苦,比之前更甚。
“别和我说话。”我用一种坚定又稀薄的声音回复他,卡尔的一切令我恐惧。
不知怎么样的,我坐到灰蒙蒙的床铺上,紧接着我躺下,突出的骨头与床沿会晤,尽可能找寻硌痛我的方法。我的双耳听到手指拨弄竖琴发出的声音,我的鼻子闻道馥郁芬芳的花香,我的双眼见到目所能及的一切灿烂如新——卡尔在我身旁躺下,尽可能的用衣物使我躺的舒服。
“我正在这里,你再不需要害怕。”卡尔用外衣裹住我,轻声说。
“卡尔。”我呼唤他,我悲哀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美好来自他。
“看看你,我的小妹,”卡尔粗糙的大手理顺我的头发,“你美丽依旧。”
我苦笑道:“你不必这样安慰我。”
我们静默着,在心中与对方低语,我们潜入彼此内心的深处,用所剩无几的温暖点亮融化一丝沉寂。天慢慢放晴,我们沐浴在朦胧的光亮中。窗外的飞鸟仓促间鸣叫几声就被蛇一口吞去,疲软如瘫痪病人双腿的触手推开阁楼重重枷锁的门,拍打楼梯款步而来。生命光辉一瞬,随即微弱。
在被定格成一幅扭曲的肖像画之前,我对卡尔说:“多谢你来接我;多谢你带我到这里。”
“我永远为你保留,一切一切。”卡尔的唇贴住我的额头,“还有什么愿望,都告诉我吧!”
“卡尔,卡尔……”知晓我就要离去,我不住的喊着卡尔的名字,“为什么你不喊一声我的名字呢?”
我在白昼的轰鸣中听见他的呼唤,恰如那天在游乐园,他隔着人群,没有一点犹豫和嫌恶地,他呼唤我。卡尔最终找到我。
我们如此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古老的庄园啊,在我们拥抱私语、共同走向消亡后,你会不会崩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