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这段旅程结束了。”
“2月12日。
那是怪物的幼虫,他说,透明的片平的蝌蚪状,但比蝌蚪长一些宽一些,身体中间还有根细细的白线。
他的家——坐落于山脉的玻璃别墅——曾被那种幼虫入侵过。
我,他说,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我们住在那里。
怪物的幼虫来的蹊跷,当时我们可能正在看电视,当时我们可能正在玩拼图——一切都无从查证了,我站起身,又或是其他人站起身,堵住所有洗手池、浴缸的排水口,再搬出所有容器蓄满水。
然后,怪物的幼虫来了,在未被我们放出的那些水里。那时我竟还没亲眼看见它们,但我知道它们来了,在未被我们放出的那些水里。
我说,在哪些怪物离开之前,这是我们仅有的干净水源了。
为什么我们不离开?却如一群奴隶被圈禁在地主的农场庄园?我说不清楚,我真的说不清楚。假使那时我们逃开……我不敢说我们的结局会比今日的好。
我们谨慎地饮水,幼虫陪伴我们左右,不知何时它们要走,我只期盼那天快点到来。鉴于我们还有很多干净的水,与怪物保持和平相处的状态并不是件难事,直到某天,我的小儿子打开浴缸的排水口。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失去了我们所拥有的全部的干净的水。我们渴得嗓子冒烟,在鲜少开口说话的情况下,唾沫全被自身吸收。终于,我的妻子再忍受不了了,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游满怪物幼虫的水。
一饮而尽。
难道我没喝一口水吗?在我的家人喝下大量之后?它们滑进我的喉咙,让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粘腻的令人作呕的皮肤,上面鼓满脓疮。鱼一眼的眼睛,无神且不能闭合。我的指甲全脱落了,十只手指与十只脚趾伸展延长,是我的触须。我的头发凋零稀疏。我的骨头融化在我体内。只因我贪喝那一口水,我将死却未死。
突然,他站起身,双手紧扣住我的肩膀。
而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我的家人!
他的声音扭曲而尖锐。
你的也会是一样!”
“5月1日。
船载着我,我坐着船,与船同行的还有一队马戏团。
在我送赠马戏团团长一只金怀表后,他终于舍得让我看一眼他那神秘兮兮的宝贝。
你要小心点,他说,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它的真容。
而他,之所以他能将这东西随身携带,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血脉。
我不会承认它是我的弟弟,他说,或是我的哥哥。
他们是双胞胎。
显然他有着极强的讲故事的本领,是我没耐心听下去了。我感到头晕头痛,肩颈从我的脖子处断裂开来,我体内的器官要借由我的食道和口腔呕出去,我的脊椎均匀的断开,我的手脚在发麻中分裂。我的眼前闪过星星跳跃的白点,看着他,我疑心我把他看到了自己身上。
我亦有个孪生兄弟。
心脏有沉闷的惶恐,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团长向我展示他的宝贝。他拿出一只酷似音乐盒的匣子,尖尖的穹顶,浮雕装饰,上面残余的颜料像是因年代久远而长出的皱纹。旋转打开,一个畸形生物渐渐出现在我眼前。显然在他面前我不是这样评价它的。
尽管他说,看看这个邪恶的小家伙吧,看看。
一个苍老的婴儿,我看见。太小了,不及巴掌大。它的五官难以形容,我甚至不确定要不要用五官去定义,畸变的脸,扭曲的脸,邪恶的脸,只是摆在那里就引发无限忧思。多少野兽在它面前尖叫逃窜,多少智者因它面无人色。它有种魔力,但凡你见到,你明白。
我也靠他赚钱,他说,通过向一些对此感兴趣的人展示,毕竟他是一个肉球,除了滚来滚去再无法表演。
我希望用一笔可观的钱买下这个匣子,以及匣子里的东西,但他拒绝了我。
我不能离开他,他说,他死,我死,反之亦然,我们像一对连体婴,哪怕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从出生就分开了。
我还会给他过生日,他说,我们的生日。
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我兄弟的生日。”
“10月8日。
警察找到我,他告诉我,我的家人们被谋杀了。”
死亡,为什么我会选用这个词来描述他们的状态?他们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颜色。而我,没有泪水在我眼眶,没有表情在我脸上,我是个丧失灵魂之人,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至于这些话,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可能它们并不属于我。我不知道。
我认领,我埋葬。
警察告诉我,是理查德。他逃走了,他们还在搜寻。
尽可能地逃走吧,我的兄弟,别问我为什么不愿找到你,虽然我对你有种感应,我知道你身在何处,我知道你尚有气息。有你在,我还不是孤身一人,人们来来去去,而我们共享一个子宫。我原谅你,一如我原谅自己。所以,尽可能地逃走吧,我的兄弟,别让任何人找到你。我爱你。
我在遗嘱上签字,接手产业,结束流浪的日子,回归正常生活。相较于挥霍一空,我经营打理,试图用文件和决策麻木我的苦痛。清晨起来,洗漱,打领带,工作,直到深夜,循环往复。但我失败了,像我每一次。没有怪物虚幻的粉饰后个人的伤痛终于浮现清晰,它们侵蚀我,从内到外,诱发我躯体和精神的疾病。我奄奄一息,形容枯槁,眼底泛起乌青,憔悴,远胜于我漂泊无定所的时候。每次我照镜子,我心想,我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别期待,这问题没有答案。医生没有,而上帝和医生一样。
我整理遗物,独自,所有的。有一部分是我买回来,作为礼物。有一部分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其中不乏有些可以被称为书的东西,我无法详尽识别文字,好在我懂得理解图画。噩梦一般的,那些内容,又如同童话故事,纯真而诡异。它向我揭示宇宙的真理,以人能承受的极限为约束,我当知那不是全部。第一次地,我却意识到,这些年里我苦苦追寻的东西全都在我出发之地——正如德伦坎警长所言。它们寂静沉默,寂静沉默到一种嗤笑我的地步,我是如此愚蠢,就像我是如此凄凉。而它俯视我,如俯视一颗受风吹动的草。
我从哪里来?我的归处在哪里?我旅途中的使命是什么?我是什么?我从一片迷雾地走进另一片,步履蹒跚,遍体鳞伤。我的家族带给了我什么?衣食无忧的生活,痛苦,爱,死亡。我对一切的一切的理解是那样的浅显,无人引导我。我的精神混沌到快要分裂,我无法阻止思考的产生。我哭嚎,我大笑,我僵直而不能移动半分,我手舞足蹈。我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运动,我无意识地憋气。死亡,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词?死亡是一种状态,我期盼。
卑劣地,我将它们保留下来,或许那时我就想到总有一天我要用到这些,是我的心为残忍的想法蒙上一层阴影,让我一时捉不见。卑劣地,我将它们保留下来,打造一只保险箱,安稳地守藏。或许这不是我本意,我被操纵了,被我曾经调查过的或我还未调查到的怪物中的任意一个。抱着保险箱我嚎啕大哭,喉咙几近撕裂,哭声困顿又凄迷,迷茫又绝望。抱着它我像是抱着一个婴儿,我和小妹的,我们的婴儿。他比我沉静,仿佛早已死去。他那冰冷的金属的呼吸在我臂弯,我捂不暖。我喊他的名字——我为他取的——没有回应。
他已死去了。
我,孑然独立,呼喊但得不到回应,张望则四下无人。孤独笼罩了我,在孤独里没有人能获得自由,它比牢笼狭小,它比枷锁坚固,它是一个骗局,在人们的口口传颂中演化成为真实的恐怖。它是不可多得之物。面对它时,所有人当怀感恩之心,感恩它如此强大,却又如此谦卑,它拥有随意掠夺生命的本领,但从不滥用。黑暗中它静静等待,等待意志消损,等待肉身湮灭。
我想离开这种生活。
我只剩一个念头:繁衍。
我娶了第二任妻子,在给我生下一个孩子后,她被诊断出再不能生育。
于是我娶了第三任妻子。第四任。我想要尽可能多的孩子,至少五个,越多越好。我想要一个像我小妹一样的女儿,动人,明亮。但渐渐地我发觉,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没有爱我的孩子们的能力,我的孩子越多,我越孤独。我想要我的小妹回来,我生命中有且仅有一个深爱过的人,那是她,除了她,我再无法爱别人。有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寻得这个真相,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心爱之人,只不过有时你爱的恰好是你自己,有时你爱的是别人。我的爱,她走远了,但她从未走远。我还可以带她回来,回到我身边。
用一点牺牲。
我们都清楚那牺牲是什么。
我历经千辛万苦走到我身边的,我的孩子们,我的骨与肉,我的汗与血,我的灵魂,我的归依,我按照家族秘闻指引的方法将他们献祭。第一个总是最好的,出生亦然,消逝亦然。当他的生命从我手中流走,我突然想起理查德,那时距他被发现死在破旧的旅馆里已有一年多了。他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杀死他的亲人?或许我们之间的唯一不同在于我可以将孩子们的死包装成意外,溺水,失足摔落悬崖,如此种种。
人们评价我为不幸的人,厄运常常降临在我头上。对此评价我无言反驳,只是我的不幸不在于接连失去亲人,而是在于我久久换不回她。我的小妹。我的眷恋。我五月阳光的微笑。我蝴蝶驻足于指尖。到底用什么才能让魔鬼松开紧握她不放的手?难道是另一个她?
难道是我?
伤口在我身上涌现。
难道我能拒绝?用鲜血和生命换我梦中她的出现?她在笑,我能闻见她身上那淡淡的柑橘香气。我们在阿玛菲,我怀中是她,我窗外是蔚蓝的海。那时我们多么快乐,仿佛所有悲伤都不存在。我穿着羊毛和细麻编织做成的衣服,她得到一颗青绿色的苹果。我们私密而轻巧地接吻,探索,在太阳与月亮下,规避所有人。我爱她,我诉诸于口。她在笑,她的嘴唇上下触碰。她说了些话,我知道,却听不见。
有时她又在哭,脸上挂着父亲给她的巴掌印。我心疼极了,但无法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就像光与暗把她的轮廓剪在窗帘上时,我抓不住。她的泪流得默然,她拉着我的手,对我她但觉亏欠,从不曾怨怪。我心有阵痛,低身吻她的头发,脸颊。她的泪愈发多了。
更多时,梦中的她向我呼喊:“卡尔,卡尔,为什么你还没找到我?求你救救我。”
我一生全为她消耗。
为她我情愿。
关于我究竟是用什么换回她的拥抱,原谅我不想分享细节,因为我不想有人模仿。最终我什么都不剩。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是她,重要是我们。我们在一起。
我的爱,你经年漂泊,饱受苦旅,风霜侵扰你,岁月摧残你,但你是那样的,美丽依旧。当我看到你,我即知那是你,我的爱,我的苦与乐,我的喜与悲。
我的爱,你如此仁慈,总不舍得我怀抱回忆了此残生,你回到我身边,给我吻,给我安慰。我又看向你的眼睛,那里面是我,而我的眼睛里面是你,我们在小小的一颗玻璃球中团聚。
我有多少事想说给她听,我诉说,她沉默。等她终于开口,我却兀地留下泪水。我们的爱,我们的曾经,原来已是那样遥远。我们老了,我和她,我们都是,即便生命好心施舍给我们更多的几十年,我们垂垂老矣,再没有人期待我们。我总不会说这些话给她听,我为她介绍街道上的改变。
对此她兴致缺缺。
“你想去哪里?”我问她。
“家,”她说,“我想回家。”
当然,她想回家。过去的家已然不在了,我们两个自成一个家庭,家长和孩子,父母和兄妹。当然,她想回到庄园。那罪恶的源头,幸与不幸的诞生地。她肯定不会忘记那些阴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更骇人的事涌入生活,过去的经历不过是颗融化了大半的柠檬糖,未能让你品尝到全部的美味,但总还有一点。
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找个地方,把我们共同埋葬吧!相邻的坟墓都距离太遥远,棺木的阻隔会让我们迷失,泥沙的断绝将使我们把彼此遗忘,我再无法忍受分离,任何形式的。让我找个地方,把我们共同埋葬吧!我希望永远紧握她的手。
如同与我有所感应,她将头倚靠在我肩膀,像一片羽毛落我心上。你还爱我吗?我的天使。你还需要我吗?在我把你带回这世界之后。我的爱不曾改变,虽然我明白有时你对我的需要远大于你对我的爱,但我珍惜,每一点,有关于你,所以不要吝啬你的使用。你也是我的一部分。
车行走缓慢,在路面似在水面。身后的城市坍缩。这是一趟地狱之旅,没有退路。她和寂静的荒原融为一体。车子无人驾驶。或许是某位曾在家中任职的管家。我们降低。用纸造的。温柔蓝眼睛。
我胳膊的一侧很痛,像有人在上面涂抹蜂蜜又把它送到蜜蜂面前,甜蜜的,痛。紧接着我的牙也开始痛了。她穿了一件加绒卫衣,又披了件毛衣,她的手很冰,我猜她很冷。
她的牙齿在打颤,我的心同样。
我抱着她,尽力温暖她,不知何时我的眼泪流出来。我因什么而哭泣?为那失而复得的,我的天使、我的宝物?有种东西在我心中,更沉重,以言语无法诉说。唯一欣慰的是无人来打扰。毕竟他们都死去了,只剩我和她。
“我们到了。”我说,“家。”
亦或是庄园。
凋敝了,无人问津,我们的庄园。建筑尤在,但除却鬼魂和喜鹊少客访问。铁门陈锈,任意一道门都是。我们互相搀扶,走过那些艰难的路和台阶,有她在,这些都算不上是要忍受的事。
我把围巾摘下铺在沙发上,我倒了一杯酒。她不愿坐下,她不愿休息,她执意发掘每个房间的每件物品,像她从前做过千百次的那样。我陪伴她身边,我正希望这样做。突然,她却看向手中的酒杯;紧接着,杯子落地,她痛苦地捂住脸。
什么使她痛苦?她看到了什么?
不要怕,不要担忧,我的记忆,它们随着你老去了,你此刻的面容即是永恒的面容,之前之后,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盼望我说出口;我盼望她听见。
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到我的房间。避难所。我们躺在灰旧的床上,我借助外衣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呼吸是暖的,于是我知道她活着。我活着。
“我正在这里。”我轻声说道,“你再不需要害怕。”
“卡尔。”她呼唤我,我的天使,我的礼物,“卡尔。”
“看看你,我的小妹,”我抚摸她的头发,从前她最讨厌我这样做,如今她全包容,“你美丽依旧。”
她却苦笑:“你不必这样安慰我。”
我心如刀割。我怎样才能使她相信,我的爱,她的美丽,是真的。或许我不该说出口,我们是一个人,她总能感受到。那时她自然会知道,是真的。
她对我说:“多谢你来接我;多谢你带我到这里。”
“我永远为你保留,一切一切。”我亲吻她的额头,“还有什么愿望,都告诉我吧!”
“卡尔,卡尔……”她不停喊我的名字,仿佛一种遗憾,仿佛一种挽留,“为什么你不喊一声我的名字呢?”
如果这就是她的愿望,我遵从。我打开封存她名字的那个小小的木匣子,我将她的名字谨慎取出。几个音节,几个字母,我把它含在口中,不舍,依依在嘴唇上吞吐。久远又陌生的,她的名字,我的舌头和牙齿像是老化的机器零件,急切运转,但传达出的是吱呀的破碎声。她不介意,她只是想听我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地,我呼唤她,如她呼唤我。我想起一些事,那是我们还都是孩子,我是大一点点孩子,而她是小一点的那个。有些事,无论你多么希望铭记,它就是会溜走,只有特定的人,和特定的场景,能唤回它。
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白昼的冷与死包围我们,我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解脱。这是梦吗?如同另一个?梦里我不断死去,只是死亡又代表了新生。陈旧的煎熬几乎压垮我,我在煎熬中等待,等待真正的死亡,等待轰鸣的这一刻。
晕沉,大脑烧灼,温度如高烧遗热。
我们拥抱着死去。
我们被治愈。
我们得到救赎。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