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暴论,时晏和神情微滞。
他抿紧了嘴唇,目光垂在面前的茶几。正如他无法忽视冒着热气的咖啡壶盖上清晰的裂纹,可在这物件还在好端端地使用着。
时晏和似乎看到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的裂痕。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应该出生在条件非常优渥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您或许在课上学过、在诗集中看过,思想家们对教育的赞美和畅想。在您看来,学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彭区长渐渐掌握了这段交流的主导权,甚至反客为主,在向时晏和发问。
病房安静下来,只剩下闻钊的心电监护仪在规律地发出声音。
沉默,也意味着思考。
彭区长抬头,目光越过时晏和的身影看向了窗外。
防护罩笼罩的城市依然存有现代建筑,只是添了许多的伤痕,却又不完全是时间自然流逝的结果。
她说:“在我看来,星际间盛大的政治游戏里,每个星球都不过是游戏中的一张地图并迭代至某个版本。在3.0版本和1.0版本的星球,不可能给出完全相同的答案。”
“释放父母的劳动力、创造就业岗位,同时,把可能犯罪的小孩关起来。”彭区长伸出胖胖的拳头,依次弹出手指,“这是中央星系之外,绝大多数旧版本星球的答案。”
她跟时晏和算了笔账。
“如果每个家庭都需要一名成人全职照顾幼儿,那么投入社会的劳动力将大幅度减少,政府还要增加社会福利支出。家庭教育的质量也良莠不齐,无法获得监管和保证。”
“而学校,除了创造教师、职工等工作岗位之外,聪明人也能看到校门口餐饮、文创产品的巨大商机。前面提及家庭教育的质量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们的版本比较老旧,就算解决不了也没关系。管他学没学到东西,只要在校时间够长,就能减少未成年人的犯罪率,您说是不是很划算?”
“所以,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在减轻治安和监狱的负担。星际未成年人权益保障要求他们不能进监狱,那我们,就是在承担青少年监狱的职责。”
爱丽丝孤儿院的“闹剧”并不是小孩的过火的过家家,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越狱”。
时晏和不得不承认他内心的动摇。这是未曾了解过X-7602星球之前,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十几岁的男孩在废星野蛮生存,生存原则和大脑只有强烈的动物性,像是一群畜生。
可他们手里的武器已经不是木棍石器这类原始的东西了,甚至连刀枪剑戟都过时了。在道德和思想上完全不匹配时代的“原始人”拿到了机甲和激光炮。
彭区长站起身来,深深地向时晏和鞠躬。
“十分抱歉,在我的授意之下,我们欺骗了您。”
她又挺直了腰杆,“但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这颗星球还有生的希望!”
“我们真的山穷水尽了,我们需要帮助,需要破局,需要给孩子们一个梦,给居民们一个寄托……我们真的已经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了。”
她深深地叹下一口气,手环的通讯提醒着她作为区长的职责,仍有大量的麻烦等待她拍板解决。
比如破了大洞的防护罩、承重结构被破坏无法使用的教学楼。
时晏和知道,该说的已经说尽了。
“考察团还有想要问的问题吗?”他看向虚拟光屏,等待其他人的反馈,“没有,那么我将结束接下来的会议。”
录音停止。彭区长和苏院长离开病房。
世界重归于安静,心电监护仪规律地响着。
时晏和扭头看向旁边的病床,“闻总助,您偷听得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错过了醒来的时机,只能装睡了。”病床上“睡得正香”的闻钊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姿态随意地摇起床头,坐起身来。
他扯下插在鼻子里的氧气管,又翻开条纹病号服向内卷边的领子,这才算管理好自己的形象。
“你怎么发现的?”闻钊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我自认为装睡装死的技巧不赖。”
时晏和有些累了,今天他接受的信息太多,他仰头靠在沙发上,“心电监护仪。睡着的心率和醒来的心率不一样。”
他本以为会通过今天的视察明确心中的答案,却没想到弄得更加模糊了。
“闻钊,你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他内心动摇,不敢看闻钊的眼睛,只抬头盯着病房天花板上的裂痕。
他听到了熟悉的一声轻笑,仿佛听得出胸腔的温度和厚度。
“您别说,我还真有。”闻钊也有样学样,双臂交叉垫在脑后,看向天花板,清了清嗓子,“我们来谈谈本次‘越狱’事件的主谋——庞佑和桑弥娅吧。”
时晏和也跟着轻“嗤”一声,“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俩是经你授意才有胆子偷考察团行李的,对吧?他们是你的小迷妹迷弟?”
对此,闻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说:“桑弥娅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孩子。她不是那种聒噪外向的人,沉默、可靠的帅气,你懂吗?学习好、长得帅又是机甲天才,她的迷妹迷弟才多呢!”
时晏和没有接茬,对闻钊转着圈为自我开脱的行为向斜侧翻了个白眼。
“她是路见不平,二话不说拔刀相助的作风,见不得眼前有恃强凌弱的事情。有的时候甚至专门跟被孤立的小孩一起玩。庞佑,也是其中之一。”
提起庞佑,闻钊倒吸了一口气,他的态度明显要复杂许多。
“庞佑比较瘦弱,行为举止、兴趣爱好什么的,确实没有所谓的‘爷们儿气’。男生都爱欺负他,觉得他‘娘炮’,才叫他小炮、炮友。是桑弥娅见不得他挨打,罩着他的。”
时晏和抓住了关键的疑问点,“如果是这样,那庞佑应该是可以跟女生班级共同上课、经常到地面上活动的……他不在地下五层、六层吗?”
“对,他在地下一层的班级。”闻钊点头。
时晏和坐起身,“那我就更不理解了。他明明是有充足‘自由’的,没有理由和地下的人联合起来追求‘自由’啊?”
“这也是我一开始想不通的地方。”
闻钊叹了口气。
“可能……庞佑想要的从来不是来自他人的帮助。他最想要那些欺负过他的人来认可他,想要获得他们的崇拜和追随。或许,他也认同那些人的观念,打心眼里讨厌自己的特质吧。”
为了争这一口气,报这一份仇,他并不在乎其他人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桑弥娅很纯粹、很自洽、很善良,这是她的优点,但也会成为她的弱点,让她容易轻信他人。她愿意施以援手,却忘了自己并不富有,掏空自己来帮助他人是没有好结果的。希望她能通过这次的事吸取教训吧。”
时晏和瞥过闻钊扬起的下巴,嘟囔了句,“也没看你吸取教训过。”
“您说什么?真对不住,没听清。”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