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眉默默念道,也不惯着他,将点心重新包好,放到一边去。
见她不动声色,顾元琛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了,你有心事?有心事便赶紧回去,此处可是军营,军营里没有人惯着你,天天在意你那些心事。”
她还是不说话,坐到了顾元琛身边,用打湿的布巾将他脖颈处和锁骨旁的血污擦净。
“到底怎么了……是军营里谁欺负你了,还是谁给你脸色看了?是因为那女子吗?是旁人会错了本王的意,把你当做侍女,以为你不见了,临时送来的人。”
顾元琛依旧是得不到一点回应,声音又柔软体贴了许多,眼神也乖觉了几分,像是狸奴一般,视线追着姜眉的手不放。
“你。”
姜眉指了指他,拿来纸垫在他小腹上写示道:“若是你这人不会说话就好了,你一张口,就让人讨厌。”
他的心可算是落了地,得意地笑道:“不是使性子就好,谁让你昨夜惹哭本王,今晨起来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问了谁也不知道,不想着你怕你跑了,想着你又无故让人心忧。”
瞧着姜眉唇角有了些笑意,他敛了笑容肃声道:“好了,既然不是生我的气,那你便听话,再坐一会儿就回燕州城内去,好生安养着,若是入夏前此战大捷,我便请封江南,去个水土宜人之地,也好安心想办法治你的病——记得把何永春那个老东西也带上,以免本王看了他心烦。”
姜眉今日难得亲昵竟然不要他说什么,主动趴伏在了他身边,瞧着她鬓角还汗湿着,面颊也涨红,手也冰凉,顾元琛不免有些心疼。
“就这么放过他?”她写道,“我以为你要狠狠责罚他。”
顾元琛扬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还以为,你要为他求情。”
“他说漏了你的秘密,你却只是将他赶走而已?”
“……什么秘密,他和你说什么了!”也不知道顾元琛是他信任姜眉,还是太了解何永春,言罢便要起身喊人进来。
姜眉安抚着他,却写道:“你能不能再叫我一次眉儿。”
这称呼以往只有在床上云雨亲昵之时,顾元琛才会叫,不然便是昨日那时情形,突然要这样喊,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默了片刻才温声道:“眉儿?”
“还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你是第一个。”
“嗯,怎么了?”
他的声音格外软柔,姜眉忽然对他这样柔情依恋,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一定要如何,只是经历了许多事,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虽然从前恨你,怕你,讨厌你,和你作对,可是如今我很担心你。”
“不见你的时候,我会记挂着你,我还没有对什么人交付过真心。”
“我权当你的心里有我一处位置,其余的不能强求。”
她写得很慢,顾元琛静静感受着她趴伏在自己身边细细的呼吸声,用了好久才读懂了她的意思。
只是回应时他却好似失了声,只答出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好”。
“何永春他和我说得不多,其实也是我坚持要问的。”
“他说了你小时候的事,说了你为什么会得寒疾。”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和太后不和,是因为你的过错。”
姜眉握紧他轻颤的手,继续用指尖缓缓写道:“他和我说这些事,应当是怕我不懂你,做了什么事伤你的心,你也不要怪他。”
“他同你说了多少?”
顾元琛喃喃问道,神思仿若游离回了自幼时那个纠缠他至今日的梦魇。
“我不是怪他,他究竟同你讲了多少?”
“只是说了你落水后便同太后反目,之后的事都不知晓,你不要生气,我并不——”
顾元琛摇摇头,用手轻抚她的脸,打断了她的辩解。
“不怪你,所以他说了那么多,反而没和你说我究竟为什么会患上寒疾,对吗?”
姜眉没听懂他的意思,仰面望着他,看到顾元琛笑颜凄惶,眸中恨意幽幽。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落下水的,但是水很冷,下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力气了,我记得那个叫兰馨的侍女扑进水里,我以为她是来救我的,可是她却抓住了我的脚……”
“我浮不上去,什么都抓不住,那些池子里的鱼都跑到我身边来,它们在我身边来回地蹭,眼睛盯着我,死气沉沉的,在水面上看很漂亮的鱼,在水下却那么可怕,好像是知道我快要死了,等着啃咬我的尸体一样。”
顾元琛笑了笑,继续说道:“快要没有意识的时候,她忽然松开了我的脚,把我向上推了一把,我从能向上浮,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再醒来的时候,我却不敢动,因为那时候身边只有我那母后,她在担忧我会不会醒来,会不会记得兰馨。”
“她是个好人,即便母后用她家人的姓性命胁她,她最后也给了我一条生路。”
“……眉儿,你能不能再凑近一些,我有些冷。”
姜眉默默起身,脱鞋上了小榻,抱着顾元琛的腰,用自己纤弱的身体予他温暖,眼泪默默濡湿他的小腹。
“我假装死了的时候,听到了许多从前没有亲耳听过的话,天很冷,我湿着身子,身边没有火盆,因为母后从来都不想让我醒来。”
“我的寒疾不是因为落水,是因为那整整一夜,我又冷,又怕自己悄无声息的死了,那一夜我永远都忘不了,因为只怕是多吹上一点点寒风,便会身子发颤,意识不清。”
“寒疾就这样积攒下来了。”
顾元琛告诉了姜眉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连何永春也不知道。
姜眉是一个好姐姐,为了妹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他虽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心慕于她,可是在惊心动魄的初遇之后,他正是因为这一点对她多加留念。
他这一生活在虚妄之中,好似一路高歌前进,荣誉傍身,实则却从未逃离幼时落水那一日,从来都是被拖拽着向下沉去,从未感受过何为亲情,毫无保留,无需缘由的血肉情深。
“对不起,那日陛下来看望你,我以为他是真的关心你。”
“皇兄的为人,无需多言,笑里藏刀,却总是能装出仁厚的模样,不然我当年继位时,便不会输得那般狼狈了。”
见她不说话,顾元琛拍了拍姜眉的肩膀,委屈道:“你怎么不接着骂他了,本王就想听人依顺着我,你就算是不信我的话也应当骂他,给我出气。”
他把自己的小心思藏进一些漫不经心的话里去,又默不作声期盼着她能明白。
只是想要她一些偏爱就好,若是贪心一些,便是想要她永远信任自己,也可以永远信任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倾诉给她。
他知道自己在做傻事,这样做便是刀尖向着自己,把刀递给旁人,可是这一生何其短暂,便任性上几回吧,将来不会后悔。
姜眉坐起身,瞧着他云淡风轻的神色,怜惜地抚过他的脸,瞧他眸中的得意和期待,隐隐能瞧见几分“七皇子”幼时稚气懵懂的模样。
他才是傻瓜。
“他不如你,朝堂之事我虽不懂,只是你也不要难过,你为边防呕心沥血,险些丧命,百姓终会知道是谁救国于水火之中的。你要好好养伤,我和何永春会照顾好你。”
“你说了这么多许诺,若是本王不许诺你一些,反倒显得本王小气了……”他轻轻抬手,轻抚她的鬓发,眸中满是爱怜之意。
姜眉似乎是认真想了许久,写道:“王爷,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王爷?你还不如直呼我的大名呢,怎么了,爱妃?我总觉得你要问不止一件事。”
对于姜眉这突然起来的一句王爷,顾元琛本能地调笑起来,直到她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向他求证。
“你对我真的是真心的吗,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心里会装下一个人,更没想到过会是你,有时候我都觉得这些不是真的,我害怕自己做了错事。”
他顿了顿,让姜眉跨坐在自己身前,忽而笑道:“真心?本王的真心有那么容易得吗,说这些是不是有些为时尚早了?男欢女爱,也要什么真心吗?”
姜眉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从来都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不顾胸口的伤缓缓抬起手臂,在她的鼻尖上掐了一下。
“这就生气了?”他唇角勾着得意的笑。
“你问这傻话,不就是想听到这样的回答吗?真的这样说了,你有甩脸子给本王看,真心还要如何给你——那边挂着剑,你去拿来剖开本王的胸口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心?”
姜眉连忙抬起手抵在他的唇瓣上,顾元琛胡说的本事一向大,若让他说下去,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顾元琛将那手指握紧,眸色添了几分深沉,眼角有些发红,声音也缠上一丝沉哑:“你可别欺负本王如今身子不好,如今真心不真心的事你知道了,你想歇着,便乖乖留在这里……”
姜眉环着他的腰,扣着他的五指,浅浅阖目,却也因此不察他的目光微黯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