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醒来时分,已是次日。
屋子里正半淌着被窗纱滗过的日色,恰如其分的轻淡光泽,温温柔柔,好似十五初升的月华。
然而,有人再也瞧不见了。
她眼睁睁看着纱帐的顶部,那细密的纱上,尽是千苍百孔,耳畔则充塞着冰块化水滴落的轻音,是握不住的逝水,留不下的流年,淅沥缠绵,宛若秋雨敲打在枯荷上,清寒,残缺。
良久之后,她一把扯起被角,使劲摁了摁双目。
赵姝儿本歪在椅子里打盹,忽给床上的动静给惊醒了,身子一弹,急急掀帐一看,一手抚上胸口,激动难抑:“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白黎,你觉得怎么样?想吃点什么?你告诉我,我去拿······”
她话赶话,透着热热闹闹的关切,眼下的两窝青晕颇为打眼。
黎慕白鼻子一酸,扯了下赵姝儿的衣角,细声唤道:“姝儿!”
赵姝儿立时止了话头,钳口挢舌望着黎慕白。
不,是白黎。因为她更喜欢,也习惯了,唤“白黎”此名。
白黎在自己跟前,素来是冷静的,坚强的,像个大姊姊一样。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倒令她赵姝儿一下无所适从,也一下跟着心酸起来。
她挠了挠后脑勺,期期艾艾说道:“白黎,你,你,你别太难过了,我,我陪着你。”
黎慕白含糊“嗯”了声,深吸两口气,便要下床。
赵姝儿恐她太久未进食而发晕,忙去搀扶。
黎慕白亦不做推辞,一壁套鞋一壁问道:“姝儿,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巳时末刻了。”赵姝儿顺手把一件外衫递去。
黎慕白接过,边穿戴边问道:“殿下与王寺卿可在驿馆?许莞姑娘怎么样了?”
“许莞姑娘中了暑,王寺卿已请大夫诊治,徐大娘在照顾,你放心便是。”赵姝儿絮絮说道,“王寺卿身为大理寺卿,自是去衙署处理公务了。至于我四哥,他就在驿馆,一直时不时遣人过来,问关于你的情形。昨天,他很晚才打衙署踅回的,不过仍是来瞧了你,还陪了许久······”
“姝儿,这几天搅得你也没睡个安生觉的。”黎慕白打住赵姝儿的话锋,“我精神头已好了很多,午后你就好好儿歇歇罢。”
她把衣间的褶皱理好,略略停顿又道:“姝儿,忙完这阵子,我陪你在西洲游逛游逛。”
言罢,疾步转过了罩屏。
赵姝儿看她急三火四地去盥洗,以为她定是给饿坏了,忙跑到门外让杜轩进来摆饭,又让杜轩把黎慕白醒了一事去告知赵曦澄。
未几,屋子里就飘起饭香阵阵。赵姝儿亦饥馁不已,见黎慕白坐下后如常用膳,便也抄起了银箸大快朵颐。
比及杜轩踅回时,赵姝儿正俯身合抱着几只碗,嘴里嚷道:“白黎,我不跟你抢,你就慢点吃,行不?!”
杜轩记着赵曦澄的嘱咐,忙要前往调停,不意赵姝儿一眼瞥见他在门首,立即丢开手里的碗,飞奔过去一径把他掣到案边。
“杜轩,你来劝劝白黎。还有,杜轩你别误会,别去跟我四哥乱嚼舌根的。我并非不让白黎吃的,我是怕她饿狠了吃得太快不好——”
杜轩从未让人这般“挟持”过,登时狼狈不堪。在赵姝儿的胁迫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比划着劝阻。
幸而黎慕白将最末一口粥吃尽,便放下了碗。
杜轩趁机再次摆手示意——赵曦澄要用膳了,命黎慕白去备膳。
示意完毕,匆匆转身,快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生怕赵姝儿会追来似的。
“喂,杜轩!你是不是传错话了?”赵姝儿果真赶着杜轩喊话,“白黎她才醒转,我四哥居然要她即刻备膳?你到底是怎么传话的!有没有把我话里的意思传达明白?不行,我要亲自问问四哥他去······”
只不过,她快至门首时,便被黎慕白强行扭回。
“姝儿,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黎慕白将她请至食案边坐下,“适才我只顾着自己,你也没吃下多少东西。得亏天热,这饭食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凉了的。”
说着,她把一对银箸塞到赵姝儿手里,开解道:“姝儿,目下我是白黎,是凉王府的司膳官。为殿下备膳,便是我的本分职责。”
赵姝儿知她当前的身份委实如此,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便道:“白黎,我四哥他本意绝非如此。我看啊,你就随便准备几个菜,糊弄下就行了,管他吃不吃的。”
黎慕白点点下颌,道:“姝儿所言极是,届时殿下不满,我就和盘托出,道是舒乐郡主的主意。料想殿下他看在舒乐郡主的连绵上,指不定就饶过我的敷衍塞责了。”
赵姝儿顿后悔起来,欲要改口,可黎慕白已挽着食盒跨出了门。
午间蝉噪,隔着窗子闹人。赵姝儿提箸叉起一块莲房鱼包,重重咬了一口,又气鼓鼓撂回了碗里。
驿馆的四下里,倒是挺静悄的,绿荫缩成小小的一见方,怯怯地蜷在树干下。
董辅与一众侍卫,虽被晒得浑身的油汗,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近日西洲的几起案子,他们也有过耳闻。尤是得知夜袭驿馆的刺客,乃为一名江湖高手后,兼之前次赵曦澄在西州边境突然失去踪迹,如今一个个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董辅更是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
驿丞等人亦是战战兢兢不已,唯恐一个不留神,哪里再捅出个窟窿来,伤了或惹怒了那位天潢贵胄,从而招致牢狱之灾或杀身之祸。
昨日衙署闹出的大动静,他们虽在驿馆,但一清二楚。
昨日,赵曦澄坐镇西洲府衙,命令即刻将两名囚犯的尸首焚掉。
此二人身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死后依律的确该当火化。
陆梓原早已无亲无故,身后之事自然无人来理会,但凭官府处置。
然江家在西洲也算大户人家,江豫虽非江达安亲生之子,也不过是因最近的案子才被人知晓。况且,江豫一向深受江达安夫妇的疼爱,江家之人莫不知晓。
是以,当赵曦澄的钧令下达后,江达安惊怒之际竟晕过去了,其妻更是抱着江豫的尸首不放,余下的江家之人一面求情一面拦着别人靠近。
汪致远见状,忙使人把江达安抬到后衙,并遣了几名衙役去速请大夫。
后来,在赵曦澄的震怒之下,裴文栋硬着头皮指挥一帮下属,对江家的人半是劝解半是驱逐,方把江豫的尸首强抢出,与陆梓原的尸首一同进行焚烧。
炎天酷暑,燋金烁石,处处似熔炉。
黎慕白出了院子,也不拣阴凉处走,一路绕着,杜轩想劝又不便劝,跟在后头默默护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