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缨转头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将已蹦到嗓子眼儿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的身份来历,不当她问。
崔述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接着方才的话道:“但你能赢这场官司,并不全靠那份诉状。五轮堂审,不曾记错一个细节,答错一句话,前后未有任何翻供,沉着应对,有据有节。我见过无数堂下受审之人,不论年纪长幼,占理与否,在堂官和刑罚的威压下,能做到如此的,十之一二而已。何况……”她才刚经丧母之痛,又少不更事。
若非当日亲眼所见,他也很难相信她能够从容应对,尽展当日他在狱中所授,以至于当日堂审结束,他便立刻改了主意,将原本预备留下帮助善后的束关一并撤回沧州,留她一人独自面对后来种种,不再插手。
崔述将后半截话咽回腹中,直视着她黑亮的双眸:“短短一日,《永昌律》相关,你记得一字不差。这个公道,是你应得的。”
“想活命,想替阿娘讨一个公道,逼着自己硬记下来的。”周缨将杂乱的灶下收拾整齐,各色用具归置到墙角堆好,打水净完手,过来接他的茶杯,才说,“总之,这回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崔述没应声。
周缨默了片刻,又说:“不过也是空话,总归以后没机会再见了,你要回玉京了?”
崔述“嗯”了一声:“你往后做何打算?”
周缨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展开递给他:“你帮我看看,这契书有无问题?”
是将家产悉数赠与杨成夫妇的契书,写清了家中两亩薄田的位置与大小,崔述阅过,点头道:“没有,可用。”
周缨将纸收起来:“官府已判我随母归宗,并出具公验,允我回原籍重录户帖,等隔两日请个中人作证,和成叔签了这契,我就准备离开,不再回来了。”
林氏提着竹篮站在门口,听得这话,呆站了片刻,惶惶不知所措。
周缨忙起身将她扶进来坐下,看一眼崔述,又看一眼她,不知该如何介绍两人认识。
林氏此时方慢慢回过神来,冲周缨道:“阿缨,你去后头把菜洗了,有客人来,连饭菜都不知道准备了?”
她极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周缨愣了片刻,才“噢”了一声,提起竹篮往后去了。
屋后响起涓涓水流之声,崔述向林氏一笑:“多有叨扰。”
林氏沉默须臾,说:“我见过你。”
崔述不应,她接道:“上回官府的人来抓逃犯,拿着你的画像来问,我不认字,但记人脸不差。”
“是。”崔述未作掩饰。
“那回当真是阿缨藏下了你?这丫头当真是胆大包天了,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林氏道,“我早怀疑是谁在帮阿缨,阿缨虽然勤快,但咱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就算她能攒下几个小钱,能够打点狱卒给我送衣送被,但后来给她娘亲操持丧事,那阵仗,咱们村里几十年不曾出过了,她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银钱。何况那日过堂,那些话,绝不可能是她自个儿能说出来的。”
“我想了好几遭,一直想问那丫头,但不好出口。”林氏将他周身再度打量一遍,“今日一见你,我便想明白了。”
崔述只淡淡一笑。
林氏接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将去哪里?”
崔述如实相告:“玉京。”
“玉京。”林氏咂摸着这个遥远的地名,“都在北边,那和棠县隔得远吗?”
“间隔百里,不算太远。”
林氏忽然跪地:“那能不能请郎君,送阿缨一程?”
崔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惊,忙伸手托住她手臂:“您先请起。”
林氏不肯,抹起眼泪来:“不怕您说我托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阿缨丫头挨着给每家每户帮活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丫头是一定要走的,她是想在走之前还清欠的情。她这一辈的,咱们村里共有十四个,可打小就没有任何一个和她一样伶俐,她的确也不该在这山里待一辈子。”
“这丫头主意大,说了隔两日要走,就一定会走。但她毕竟才刚满十五岁,从没出过远门,若非这回卷进事里,连县里都没去过。听说棠县有上千里之遥,要走上几个月,她最近又病得厉害,我怕损了根骨,以后养不回来,实在是放心不下。”林氏伏地叩首,“既然玉京相隔不远,郎君和她勉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能不能请郎君,送阿缨一程,到合适的地方再分路?”
崔述微有迟疑:“她母亲既然已故,户帖之事不算太急,您怎知她此刻就一定要前往棠县?”
“那丫头……把装了她娘亲骨灰的陶罐悄悄换了,没有入棺,我亲眼瞧见的,亡人要落叶归根啊。”林氏泪如雨下。
崔述转头看向屋后,暮色之中,那身影瘦骨伶仃,孱弱得像一株被厚雪压弯了腰的野草。
“您信我?”
“阿缨虽然手头不宽裕,但绝不是爱财不惜命之人,她当日既然帮你,我信她的判断。”林氏停顿片刻,“何况,这回的事起,你并未忘恩。今日一见,如此稳重,我记人不差,识人也不弱,你当是重诺守信之人。
“阿缨当日也是犯险帮您,而今想请您大发善心,对她照顾一二。”
崔述手上用力,将她强行托起:“母之爱子,拳拳之意,不过如此。您既托请,我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