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面前的小几上垒了半尺高的卷牍,因不怕周缨泄密,倒并不避忌她,专心致志地翻阅着,只时不时地抬眸,瞥一眼已僵成石像的周缨。
再次感知到这视线时,周缨突然回视过来,同他道:“我要没猜错的话,你身上应当有要事,骑马要快得多,你先走吧。若当真放不下心,束关留下送我也是一样的。”
崔述将手中书册搁下,认真地注视着她,道:“此话不必再提。”
他一反常态的坚决,一如当日洞穴之中坚持要让束关送她。
周缨一时无言,默默垂下眼,果真不提此话了。
一杯溢着清香的桔梗茶被递至小几边缘,崔述言谈温和:“自离开平山县,你便拘谨得厉害。路上和家里不同,一切从简,诸多不便,难免照顾不周,有什么你便直说。”
周缨扣在包袱上的手一松,泛白的指甲重新有了血色。
崔述重新埋首书册,周缨喝完那杯热茶,脏腑中的浊气逐渐散去,精神好了些,侧着头看向往后倒退的景色。
“第一次出远门,难免会有怯意。”崔述淡看她一眼,竟同她说起闲话,“我头回离开家里,就是带着他们两个,去一个荒凉偏僻之地。”
“你那时怕吗?”周缨转过头来看他。
崔述摇头:“是我自己选的路。即便前路是平生未见之险途,也不值得惧。”
周缨“哦”了一声,又转回头去,不再出声,只是手还是扣在那包袱上。
毕竟才十五岁,崔述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指甲上,洞穿了她的心事,劝道:“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时日长了,秤砣虽小,也能压死人。人生百年,立身处世,首戒自苦,这是你必须学会的功课。”
“我没有。”周缨似被人戳破私隐的孩童,脱口反驳,却又在马蹄激起的黄色尘雾中失了神,语气低落,“我明明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却没有提防。”
“你只是没想到,人性之恶会到如此地步。”崔述目光落在窗棂上,语气温和地宽慰她,“不论你母亲是何身份,他们总归是你血缘上的亲人,常人都难以预料到他们竟能坏到杀人越货的地步,你自然也不会生出如此防备之心,这怪不得你。”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否则当日在狱中,不会劝我付出些代价以了结此事。”
崔述颔首:“此类案件并不鲜见,我亦经手过几起,先前在你家中时,已有所猜测。”
周缨定睛打量了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复又垂眸,取出怀中藏着的榉木盒子,拿在手中端详。
上头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小锁,惊起叮叮声响,一看便知是上了些年头的物件。
“为何不打开?”崔述不解。
“早些太忙了,没顾得上。等后面合适的时候,再去寻个锁匠打开吧。”
崔述冲她伸手,周缨迟疑一下,将盒子放入他掌间:“怎么?”
崔述拿起观摩片刻,唤奉和进来。
奉和拿在手头鼓捣了一阵,锁舌便“嗒”地一声开了。他将盒子归还给周缨,退出车厢。
周缨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落入眼中的先是两枝已经风干的草茎,一旁躺着一只模样颇有些滑稽的折翅竹鹰,另还有一块油纸包好的饴糖。
周缨将那只竹编的鹰举至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两行泪忽地滑落下来,“啪嗒”坠在那两段一长一短的干茎上。
黢黑的根茎被泪水浇灌,翻卷开一段尘封的绿意。
这是阿娘过世以来,周缨第一次落泪。
眼泪盈睫,掩去过往的倔与韧,委屈、悲恸、自责齐齐上涌,催逼得以往固若金汤的泪池泄了闸。
她绽出一个带泪的笑,似自言自语:“那年我六岁,她趁杨泰不在的时候教我玩斗草,说她以前和朋友常玩这样的游戏,谁赢了就可以许一个愿望,让对方帮忙实现。那日我赢了,一时想不到想要什么,刚好瞧见天上飞过一只鹰,院子里边又恰巧躺了一地预备用来编织晒垫的新竹,我就说,要不你帮我编只鹰吧。”
“她从来没做过农活,她有一双小脚,走不得山路,背不动重物,即便来了这里,最多也就是在家里做点简单的家务,割草捡柴这样的活都是我在做。但那天她还是用笨重的柴刀劈了竹条,用被划伤的手慢吞吞地替我编了这只鹰。她制竹的手艺不行,画画却还不错,还能勉强认得出是只鹰。”周缨顿了一下,“她问我怎么想要这个,我说鹰飞得高,我也要飞得一样高,飞出这翠竹山去看看。她夺过这只鹰,一脚将它的翅膀踩折了,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但我一字不差地记下了。”
“后来她疯了,我才听明白了那话……她说,生在这样的家里,你不要起这样的妄念,心比天高,是要折寿的。”周缨带着笑说,“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只觉得她出尔反尔,生气跑开了,赌气好几日都没理她,没想到她竟存起来了。”
盒中藏有一摞叠好的纸笺,其上字迹隽秀,崔述从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中拼凑起那个名为周宛的棠县女子的一生。
她应当是书香世家的小女儿,从小备受父兄宠爱,却在庙会上同家人走失,被人强行带往南下,因为礼教传家不肯屈身秦楼楚馆,转手几次都因她试图自裁而失败,等到平山县,大雪封山,人牙子怕藏太久暴露最终折在手上,折价卖给杨泰这个普通人。
她年轻时生得有几分姿色,杨泰这样的乡野粗人只当她是天仙下凡,卯足了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来哄骗她。
她也知山高路遥,再回家是痴心妄想,她曾趁夜偷逃过两次,均走不到山脚便会被抓回来。她那时劝服自己,杨泰虽是乡野村夫,但对她还算柔情蜜意,这样的日子再怎么也比流落烟花柳巷强些,于是渐渐松动心防,认命愿同他好生过下去。因经历曲折,她畏惧见人,便将那两间破败老屋织成一张困住自个儿的网,安心过起与世隔绝互相扶持的日子。
一切自欺欺人戛然而止于她诞下女婴的那一刻,杨泰一声没吭便出门赌钱去了,全然不顾啼哭不止的婴儿和刚历鬼门关的妻子。后来更是原形毕露,她才知晓他原来赌酒不离身,这两间老屋独门独户竟是因他赌钱输光了,不得不将家里分给他的一半祖屋一并折卖给他大哥杨固,这才搬出来同一个老鳏夫低价买了这两间屋子。
饱受恐吓,全无温存,日子难过,她日日以泪洗面,但仍苦苦支撑。
那婴儿长至一岁上,因夜里啼哭不止,被杨泰举起便要往地上摔,她拼死救下,自此彻底认清他的真面目,偷摸上山采来草药,以损坏身子为代价,断了孕育之念。几年无子,杨泰带她去瞧大夫,她的做法被揭穿,杨泰被激怒,生出一个报复她的法子——他不对她动手,只打那个她看得比命还重的孩子。
偏那孩子命像野草一样贱,身子康健,脾气也倔,先前还哭闹不休,后来稍明事理了,他每次一动手,便死瞪着眼看他,杨泰彻底恼怒,下了死手,差点将那孩子打成瘫痪。
等那孩子再次命大地喘过气来,杨泰醉酒坠到沙河里摔死了。不知怎么传出风声说是她做的,杨固夫妇前去报官,官府来人将她抓走,那时的知县好大喜功,最喜动刑,她在狱中走了一遭人间炼狱,最终却因实在没有实证,而被当时那位受过平山父老恩惠的州府推官勒令开释。
周缨听到此处,掩面啜泣起来:“她回来一见到我,就将我抱起来。可我看着她身上已经干得发黑的血迹,却害怕得紧,孩子嘛,总是经不住旁人吹耳边风的,我就问她,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她不回答,把自己锁进房间里,整日整夜地写东西。”周缨艰难接道,“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曾经试图教过我认字,但只要一被杨泰看到,就会把我往死里打,后来她就也再不肯教我读书写字了。我那时候只是倔,就反反复复地问她,到底是不是她把那人推下河的。”
“问了好些天好些遍,她终于疯了。”周缨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疯之前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对我特别失望,亲手养大用命护住的女儿非要送她上绞架,其实不是……我只是那时候太小了,不明白什么大事理,就觉得倘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可真厉害,那她便是我心中真正的大英雄了。那时村里的孩子们都说她是杀夫的坏女人,我也是坏种,我只是想证明,我阿娘才是最厉害的。”
崔述执着那页薄如蝉翼的纸,若有千钧重:“她没有怨你,她说‘女未长成,不敢赴死’。她也不是因你之言而溃败,只是礼教传家,平生从未做过分毫恶事,何况杀人,心中压力太大,无处排遣,日积月累下,终于还是坚持不住了。”
他取出最底下那张纸递给她,其上寥寥五字——“杳杳山水隔”。
“她为你取名‘杳杳’,寄望你能迎霜绽放,跨过万里之迢离开翠竹山走向广阔天地,却又深知并无能力带你离开,怕你生出凌云之志,却困于深山,同她一样此生难度,故亲手掐断了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