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沉默片刻,微垂双眸,淡说:“是我不周,路上竟没察觉,还当她的病已好了,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
“也怪不得郎君,这姑娘要强,想是怕耽误行程,一直强撑着呢。”束关罕见地说人一次闲话,“实是有些可惜,这姑娘为人倒是挑不出错,吃了这么多苦头,好容易捱到头了,却行将末路。”
“水。”崔述冲他伸手,打断了他这番感慨。
束关端来一碗清水,崔述敛衽在杌子上坐下,执勺将水喂给周缨。
连试三次,紧扣的齿关都将续命之物拒之于外,崔述默然片刻,将碗递还给束关,起身吩咐道:“预备着吧,明日一早去置副好板,顺便请个裁缝,将衣服先备起来。”
“是。”话音落下,崔述人已出了门,束关摇头低叹一声,将门窗重新闭合。
重新誊写完案卷时天已四鼓,暗巷当中静寂得只闻虫鸟啼鸣。灯烛将尽,崔述屈身吹灯时,无意间瞥见昨晚那份因分神而被毁掉的卷轴。
他将其重新铺开,目光快速掠过其上字迹,定格在那团墨点上,心头忽地一跳。
原来生命力如此顽强的野草,竟也会这样脆弱。
他走出书房,在檐下站了足有盏茶功夫,待太阳穴的微胀之感被清风拂散,才重新提步走进西厢。
周缨状况依旧不好,但还算差得稳定,束关已去休息,屋内漆黑一片,崔述自行点燃案上的莲花灯盏,行至榻前。
周缨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若非眉头微锁,实难看出还有一分生气。
崔述斟来半碗清水,再次试图喂给她,结局依旧如前。
他沉沉望了望她黄中透青的脸色片刻,将碗搁下,吹灭灯盏,起身出门。
束关被马鸣之声惊动,迅疾翻身从榻上起来,推开门却见院中并无响动,再侧头时瞧见奉和也正探出半个脑袋贼眉鼠眼地东瞅西瞧,便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奉和边系裤带边说:“我怎么知道?郎君这么早就出门了?去马厩瞅瞅不就知道了。”
束关依言去检查了一圈,回来时脸色阴沉得紧:“坊门刚开,贩夫走卒初行,上朝的官员都还未起身,郎君这么早做什么去?”
两人仍在纳闷儿之际,崔述已在肃仁巷中勒停了马,叩响了一扇黑漆大门。
门房一大早被吵醒,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来人头戴笠帽不以真面示人,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干什么的?”
一枚银锭落入手中,门房登时收了嘴脸,赔笑道:“阁下要见我家主人?小的给您通传就是了,但我家主人许久不见私客了,况天色还早,未必见您,可有拜帖?”
“来得仓促,未曾准备。”崔述平声道,“你且问你家主人,可还记得去年初冬的九里亭。”
门房瞧这人神神叨叨的,但又说得这般笃定,想是有些渊源,拿人手短,面上不显地将门阖上,边伸懒腰边不疾不徐地往里通传去了,不消片刻,却是小跑着出来迎他:“贵客请。”
崔述随他行至厅外,须发皆白的徐涣已候在阶前,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开。
崔述取下笠帽,立在阶下,遥遥同他相拜:“清晨来访,扰徐公清修,还望见谅。”
徐涣眼中似有水花闪烁,微微仰头止住情绪,疾步下阶,将他周身端量一遍,方颤声说:“原是金蝉脱壳。我就说,除非有人暗中作祟,否则崔家三郎怎会命丧流放途中?”
“社稷罪臣,便是当真死了,也不值得徐公泣泪。”
“你披枷戴锁出京之日,我尚去送你一程,而今会听你这些胡诌?”徐涣扣住他左腕,片刻过后又松开,再抬眼时,情绪已完全敛藏,用素日稳重的声音说,“你既使计隐匿身份,今日又来寻我,想来有事要我帮忙,且说来听听。”
“想请您接孙太医出宫救个急。”
徐涣蓦然抬眼:“孙太医?你受了重伤?”
崔述摇头:“我身边……”迟疑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遂径直道,“有一姑娘性命垂危,市井郎中无力回天,寄望孙圣手阎王跟前留人一命。”
“姑娘?”徐涣似是怀疑自个儿听岔了,疑惑地睃着他,但终究没往下问,只说,“既如此,为何不去寻你父亲?孙太医虽难请动,但和你父亲早年间还算有几分交情。”
崔述默然片刻,举袖再拜:“回京之后,尚未见过故人,今来叨扰徐公,实属冒昧。”
“你既不回家也不访师,反求到我门下,我若不应,岂非伤了你的面子?”徐涣乐出声来,“你小子,吃定我了这是。”
“这忙我帮了,你将住处告知于我,我来安排,你勿露面。孙太医虽悬壶济世,但毕竟在御前行走。”
崔述应下,正要告辞,又听徐涣叮嘱道:“往后多留心。就这点儿事,值得你暴露行踪?你而今还是朝廷重犯,怎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但凡在朝官跟前露了行迹,我自己出面与派人前来并无区别。徐公威望在此,若派小卒代为传达,是为不尊。”崔述拜谢,“负人之托,心中有愧,当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