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花扔进泥泞,往船舱里走去。
陈列始终没回来。晚饭姜堇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后坐到那条窄窄的木板上倚在窗边,纤细的小腿一晃一晃。
落雨仍如银线。
她生命里鲜少有这般闲暇的时候。像是冲刺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到一个补给点,能停下来喘口气。
竟生出一种无事可做的感觉。
趴在窗边看了一阵雨,她想起可以把茨维格的那本《夜色温柔》看完。起身洗了个苹果,她在超市买的打折货,两块一斤,要自己把腐坏的小块部分切掉。
展开书本到书签的那一页,过熟的苹果咬进嘴,有一种微微发酵的气息。
雨打着船舱,船身摇摇晃晃。
看了大概两三页,船头稍猛烈地一晃。
姜堇不确定是不是风吹着船头卡进了落雨的泥泞里,把书和苹果放到矮桌上,走出船舱去看。
刚走出甲板,恰见陈列远远地走来。
他没撑伞,校服搭在肘弯里,远远抬眸望见姜堇单薄的身影立在船头,走过来。
一手搭着船头,试着摇了摇,发现有些卡陷,顺手把肘弯里的校服往甲板上一扔,双手用力去把船头推出去。
姜堇站在甲板上跟着一晃,问他:“你喝酒了?”
“嗯?”陈列大抵有些喝多了,反应相较于平时迟滞两秒:“嗯。”
姜堇背着手站在甲板上,看他一脚后蹬足尖陷进泥里,双肩高耸起小山般的丘壑,头往下压,下巴往喉结靠拢。
姜堇发现一个问题——
陈列是一个逃避追债的人。
他沉闷地抽许多的烟,那于他而言是一种发泄。他也喝酒,在拳馆少少的一杯扎啤,从不喝多。
他随时像一只蛰伏的豹,准备着出击或逃遁。
但今晚他明显稍有些喝多,抬起眼皮看姜堇的时候,双眸亮得过分,旋即垂落下去,盯着船头的木板。
把船推出去后,伸掌在木板上拍了拍:“考得怎么样?”
姜堇答完卷子不用对答案,看今年考卷的难易程度心里就有了数。
她也不会过度谦虚,点头答道:“很好。”
陈列沉沉笑了声。
此时雨渐渐停了。云依然很厚,月亮弯成上弦的一线,锋利的,像从云层里拼命挣扎。
姜堇问:“你呢?”
陈列压了压下巴:“不错。”
他说着退开了一步,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衔在嘴里,勾下后劲去,一手拢着用火机点燃。然后抬起头来,双手插进口袋,站在岸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
月亮终于从云层里挣脱了出来,洒落在他的肩上。城中村的路灯照不透河畔,只剩他唇畔的烟头明明灭灭,他抽烟时似被烟雾熏着,微眯着一点眼睛。
姜堇伸手拂了拂,在甲板坐了下来。
至此她终于明了,高考结束的这天,于陈列而言是一场告别。
从此她的未来在大洋彼岸。
他的未来在某间大学宿舍,努力做个泯然众人矣的男生,不被追债人撵上脚步。
在船舱里度过的这段逼仄的、闷热的、似要发霉的日子,就要到尽头了。
姜堇回望了一下。
这是一段苦难的日子。但很久以后她回望过来,未尝不会怀念。
陈列站在河边叫她的名字:“姜堇。”
“嗯?”姜堇抬起纤长的睫毛。
陈列喝多了倒比平时爱笑些,唇角往上勾了勾,又伸手在船头拍了拍。他脚下被不知什么绊了下,低头去看,是一只被踩扁的绿色雪碧瓶子。
他用脚把瓶子往旁边拨了拨,因这一绊醒了些神似的,平静地对姜堇说:“进去吧。”
-
姜堇是在高考后三天,接到杜珉珉的电话:“小没良心的!”
姜堇笑:“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怕你焦虑。”
杜珉珉哼一声:“这电话你打不打我都焦虑,我爸公司都不去了,每天留家里围着他那几盆兰花转,其实眼珠滴溜溜地转偷看我脸色。”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杜珉珉话锋一转:“明晚散伙饭,你去不去?”
姜堇略一迟疑。
“去吧!”杜珉珉立刻劝道:“你不去我去也没意思了。”
姜堇笑着答应她:“好。”
第二天下午,初夏日和,姜堇蹲在甲板上洗净了她那头长长的头发。
晚上她穿看不出品牌的白T,配一条浅蓝的七分牛仔裤,露出纤细脚踝,搭一双白色帆布鞋。长发披在肩头,踩着约定时间来到散伙饭的酒楼时。
杜珉珉跑过来挽住她胳膊:“哇,女神。”
姜堇抬手拧一拧她的脸。
两人挽着手臂进去落座,李黎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个。她已换上了浑身的奢牌,化精致淡妆,假睫毛贴得尤为明显些。
最醒目是颈间一条四叶草项链,镶整一圈的碎钻。
她的闺蜜替她留了座,她拖开椅背落座时,瞥清汤素面的姜堇一眼,脸上的神情几分不屑。
低头跟闺蜜低语了句什么。
那嘴形再明显不过,她在说姜堇——“装什么装?”
姜堇并不在意,杜珉珉问她:“要汤么?”
她点点头:“要。”
杜珉珉给姜堇乘一碗汤,姜堇给杜珉珉夹凉菜里她喜欢的脆花生。
老师“很懂行情”地露面吃了几筷饭,便先撤退了。剩下一屋的学生,话题就肆无忌惮起来。
有人喝了几杯,大着胆子把话题抛到姜堇身上:“你们数数,姜堇这三年交了多少封情书给老师?”
有人开玩笑:“姜堇,你是不是长了修仙小说里的绝情根?”
姜堇埋头喝汤,并不理会。
也不陪笑,脸上的表情清冷冷的。
一阵脚步声,姜堇抬眸,发现是李黎端着酒杯走到了她身边。
李黎晃晃那小半杯红酒:“喝一个?”她看着姜堇的眼神露出几分戏谑:“还是你不敢?怕喝多了露怯?”
杜珉珉立刻帮着拦下:“姜堇又不喝酒……”
姜堇冲杜珉珉笑了下,拎过红酒瓶,倒了整杯红酒,端起来清脆地贴着李黎的杯壁一碰。
她仰头整杯灌入的时候,李黎反而因她的气势一愣。
她把喝空的酒杯放回桌上,平静地望着李黎。
李黎勉强地牵了下嘴角:“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她也喝空了自己的红酒,贴近姜堇的耳边,吐息间带着酒意:“到时候再来抓你的破绽?”
姜堇点点头:“你试试看。”
李黎哼了声走开去,杜珉珉这才低声道:“哇姜堇,你好猛啊!这么喝酒不晕么?”
姜堇坦诚道:“晕。”
杜珉珉大笑。
吃完饭又转场去KTV。杜珉珉说等姜堇出国后不知多久才能见了,拖着姜堇的手不许她离开。
姜堇这种集体活动参加得少,今天才发现杜珉珉是一麦霸。
杜珉珉抱着话筒唱: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她刚喝了啤酒,唱到这里打个响亮的嗝。一屋人哄堂大笑,杜珉珉性格好极了,也跟着大笑。
KTV里的系统很智能,无人跟唱时自动切换成原因。
那声线清寒孤寂的女歌手带一丝丝媚意,用粤语唱:
“看着蝴蝶扑不过天涯,
谁又有权不理解。”
姜堇带着倏然灌入整杯红酒的晕眩,倚在包厢沙发的角落里。一种哄堂大笑的人群间,唯她一人静静望着屏幕,摩挲着自己的指甲盖。
想起冬日大雪,她和陈列牵着手在长巷里奔逃、躲避追债的人。
那时她和陈列在长巷里睡了整夜,醒来的时候,雪花落满肩头。
一班的学生虽然会玩,但家教都严,到了凌晨一点,便散席回家。
杜珉珉依然挽着姜堇手臂,走出KTV的时候,脚步一顿,立马抬手捂住嘴,嘴里低呼了一声:“我的妈呀。”
姜堇循着她视线看过去。
陈列站在那里。
叶炳崐也在,看上去他们是从另一个包厢出来。叶炳崐明显喝多了,扶着树干在吐,另两个男生在照顾他。
陈列不算多热情的人,远远站在一旁,抽着一根烟。
杜珉珉忽而轻轻地笑一声:“姜堇。”
“其实我喜欢过陈列,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