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竟有些怀念。
等她再次见到雪见,是在雪后的凌晨,彼时已至春分。
在入睡时,林芷芯用被子严实包裹自己,直到睡醒还未天亮。
被冷醒后,林芷芯全无睡意,遂起床全副武装,预出外晨练。
门口银杏树下,不知何时多个黄澄澄的毛球。
林芷芯由此猜测,不知是否附近孩童玩耍时,遗留在此的蹴鞠?
走到近处,林芷芯发现不是。
这毛球摸着温度滚烫,还在嗷呜叫唤着,声音低微。
原来是小黄狗!
拂去盖着它的雪,林芷芯抱起它即飞奔到屋里,先擦去残留的雪,再用棉被裹好。
从行囊翻找盘缠,万事俱备,只欠狗洞!
屋外土墙,藏着她挖好的洞。
拨拉开隐藏洞口的东西,拍拍身上杂屑,林芷芯背上小狗,攀上狗洞,匍匐前进。
咚!
脑袋撞到老柳树,它挡在外面,多亏这老人家枝繁叶茂,洞口才藏到现在。
从柳树滑到地上,往随身荷包掏出路线图,借昏暗光线,林芷芯边看图边往前走。
天已将亮,需要烛火?
路途很顺畅,林芷芯远远看到药铺时,里面还亮着光。
然而,等到她兴冲冲到达门口,灯光突然间熄灭!
林芷芯想发火,终究忍住。
略作思忖,她走到门前,扣响三声:“我家韩卢需要诊治!诊金十两白银答谢。”
话刚说完不久,里面传来声响:“姑娘家的韩卢,一条狗命尔?小铺无法消受!”
这不可能是嫌钱少,药铺主人肯定心存戏弄!
想到这,林芷芯当即大呼:“这买卖芷洲非做不可!”
随后,药铺里有个苍老的声音,说着:“既如此,诵首诗来听。记住,要跪着诵读!”
一听此话,她不由心头火起。
略作思量,林芷芯旋即转身,咚地跪在青石板上。
心道:哼哼,你怎知我跪谁?
然后,她朗声背诵《满江红·和范先之雪》,为辛弃疾所写。
诗文内容如下: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
云破林梢添远岫,月临屋角分层隔。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
吟冻雁,嘲饥鹊。人已老,欢犹昨。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
最爱霏霏迷远近,却收扰扰还寥廓。待羔儿、酒罢又烹茶,扬州鹤。
诵毕,坦言道:“芷洲别无他求,只愿这小黄狗转危为安!”
随后,刚才的声音回答:“呵呵,林文忠公的孙女,竟蝇营狗苟,委曲求全至如此境地……”
闻言,林芷芯不由冷笑:我朝天跪地,自是下跪于天地,即便是天子贵胄,亦未必敢受这一跪?
起身,林芷芯即刻大声说:“既知道我祖父,我还真有话说,无论官职大小,是否皇亲,都听好!”
接下来,就是长篇大论,历数当今掌权者种种过错:
煌煌中华生灵涂炭,人人自危,外夷蛮帮入侵我华,辱我中华疆土无人可守!
当权人独断专行,不顾黎民死活,掌权者昏庸无能,顽固守旧,沉迷天府上国梦不肯醒悟。
即使是深夜,我带病重小黄犬就诊,铺子明显有人当值,为何避之不及?
若非嫌买卖赔本,就是害怕惹上灾祸!倘若太平盛世,人人安居乐业,会发生此事?
也难怪我一介罪臣之孙,为狗命求医问药,蝇营狗苟!
这些肺腑之言,如同竹筒倒豆子尽皆倾诉。待她说完,药铺里面终于有动静。
哗!
门一打开,就匆匆出来两人,跑到林芷芯边上,随即架住她胳膊,生拉硬拽拖着她站起来。
借来人手中提灯,林芷芯看清是叶小姐与雪见。
“快,进来说!”
叶小姐朝雪见使眼色,不由分说,林芷芯让她们拽进药铺。
屋里也点亮灯火。
林芷芯看清众人,当即愣住。
除叶老太爷,拉拽她进来的叶小姐与雪见,还有三个人。
青年男子是生面孔。
雪见既在,唐大夫当然在。
她发愣的原因,是上座的其中一人,他是魏承贯居士。
魏源爷爷捋捋胡须,微笑以对:“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叶兄,您以为如何?”
林芷芯回过神,决定说明来此为何:“呃,小家伙全身在发热,我带它来……”
当务之急是治好小狗!
话未说完,雪见就巧笑着,将小狗抱走,提醒道:“定会治好它!待会芷洲就来帮忙吧。”
说完,雪见抱小狗进里屋。
年轻人搀扶唐大夫,跟在雪见后面,若冰陪同林芷芯紧跟其后。
里间已收拾好,小狗很快就安置妥当。
唐大夫被搀扶着,近前时先试体温,再诊脉搏,最后走向药柜,开始有条不紊忙碌。
留下雪见看顾小狗,唐大夫写着药方,适才扶着他的年轻人,照其吩咐抓药研药。
而林芷芯让若冰抓着,停在叶老太爷跟前。
叶老太爷看过那位年轻人,转向她示意:“药铺主人是唐老兄的徒弟,这回……小丫头大胆!”
林芷芯旋即点头:“是的,我说的这些,都是以下犯上之辞。”
叶老太爷没说错,历史课的老师也讲过胡中藻案!
在盛行文字狱的大清朝,这些话必会惹出大祸,牵连亲族甚广,搭上众多无辜!
叶老太爷点头,再是问道:“届时芷洲如何破局?”
林芷芯朝叶老太爷摊手:“皇恩浩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连祖父都无能为力,我又能如何?”
叶老太爷神色微凝:“你不懂得要管好自己,忍着不说吗?”
林芷芯思前想后,叹气:“芷洲言行有过,多谢叶老太爷有心维护,今后行事必定倍加谨言慎行。”
听到这话,叶老太爷明显不解:“老夫何时维护你?”
这不难懂,她来时身带财物,路上走时畅通无阻,更无遇见歹徒滋扰。
治安好坏暂且不谈,就说途中的陌生气息,她可不信没被跟踪。
再说,就在药铺外边说这些话,竟然一不被驱赶,二不直接抓捕送去府衙。
这就说明,叶老太爷所图既不明哲保身,也不论功行赏。
以上这些迹象,若还看不出明里暗里的保护,林芷芯就真是猪油蒙心,不识好歹!
这些想法,等到捋清思绪,林芷芯告诉叶老太爷。
说罢,林芷芯抱拳:“今晚委实鲁莽,若非叶老太爷定然遭难,小黄犬也危在旦夕。芷洲谢过……”
这时候,老人家拐杖一蹬,不以为然:“还叫叶某老太爷?”
林芷芯朝叶爷爷拱手施礼:“是,芷洲谢谢……叶爷爷!”
叶爷爷目光悠远,恍然长叹:“丫头此举不为自利,实为救命,纵使行事鲁莽,倒也无错。”
说完,叶爷爷转向叶小姐:“乖孙女,带芷洲去看病患吧,我有话同承贯居士说。”
“知道,爷爷。”叶小姐乖巧点头,拉着林芷芯进里屋。
此时,唐大夫与年轻人在里间熬药,外厅只余两位老人。
魏源看着叶爷爷,有些无奈:“这丫头,真有几分像元抚兄当年,就怕难以一生平安顺遂。”
魏源说这些,心里有所忧虑:
但愿芷洲这番话,不是因童言无忌,亦或初生牛犊不怕虎。
可若如此,芷洲今后的人生路途,恐怕难免坎坷艰辛。
注:林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石麟。
叶爷爷不由冷哼一声:“一生平安顺遂?呵!堂堂大清国都做不到,何言芸芸众生?”
紧接着,也是在长叹,他何尝不为林则徐惋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大不列颠向我中华输送阿芙,这混物盛行宫中与民间,更是祸国殃民不浅。
元抚老弟林文忠公力挽狂澜,奋不顾身,终被革职查办!
大清国病入膏肓,山河破碎,蛮帮进犯,不过时长……
魏源手拂过胡须,不经意说:“老夫的拙作也有着落,至于顽疾,生死有命,无需强求……”
说完,魏源即掩口咳嗽,缓和些后,双目如炬,眼中布满血丝纵横交错,隐约夹杂些许忧愤。
叶爷爷正急着反驳:“承贯居士要砸唐老兄招牌?除非老夫点头,否则佛祖都带不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