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衣小声道:“可……每年的岁宴上,百官给天子的贺词,都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啊?”
付亦和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把嘴闭上,站直了,假装自己没开口。秦玉霜却在此时插了话:“清衣、清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岁宴上的贺词,只是一种美好的期许,当不了真的。你们还是……见识得不够多,心性太天真。”
她转身向付亦和道:“这些孩子顽劣,多半是未知民间疾苦的缘故,清衣大了,有空,你带着他出征吧。”
付清衣想到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走南闯北,威风凛凛,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激动地跳了起来:“真的?我要去打仗了?”
付亦和狠狠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战争不是儿戏!”
那时的付清衣并未将这些当成一回事,他只顾着对妹妹扯鬼脸炫耀,付清蓉不乐意了,她委屈地瘪了嘴:“我也要去!凭什么哥哥能去我不行?”
付亦和又好气又好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谁叫你平日里偷懒,连那把红缨枪都使不好,去战场上也只是任人宰割。”
“我知道了,等我使好了,爹就让我去!”付清蓉的脑子转的飞快,眨巴眨巴眼睛,冲付清衣吐吐舌头——叫你炫耀,我也能去,气得付清衣一抬手抢走了她的红缨枪,付清蓉急忙抬脚去追,闹得院子里的大黄狗“汪汪”叫起来。
付亦和与秦玉霜并肩笑看孩子们打闹,目光里却含着深深的忧虑,外面是什么模样,他们最清楚不过。这些孩子要面对的,将不再是小院里金色的阳光和街市里五彩的花灯,而是惨白的尸骨和鲜红的血液。
三年又三年,付亦和获封定国公。付清衣在一次一次的磨砺中褪去了纨绔气,付清蓉的红缨枪也已经大成,可以出征了。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也就是那年冬天,付亦和于前线猝然中了冷箭,冷箭上沾了毒,见血封喉。
付清衣扶灵枢回府,天上飘来大雪,纷纷扬扬,像银色的纸钱。百姓自发跪于道路两侧,哀哭声不绝于耳。
秦玉霜站在廊下,她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碧色衣衫,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站在那里,定定看着缓缓走近的灵枢,垂下的睫毛上挂了雪,雪融化,变成一道浅浅的水痕。
付清蓉忍住悲意,给她盖上披风,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她知道母亲不需要安慰,母亲比谁都坚韧,也比谁都清楚生死的重量。
“娘。”付清衣向她跪下,他已经长成能独担大任的少年郎,在外面忍了许久的泪水,看见母亲的那一刻终于涌出,“儿子无能,未能……未能及时察觉到埋伏的弓箭手。”
秦玉霜慢慢、慢慢地走过去,向小时候安慰他一样,朝他伸出手:“不哭了。”
付清衣扶着她的手站起来,看见母亲抚摸着父亲的灵枢,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他迟到了,未赶上今年的除夕,低着头不敢看我。”
付清衣含泪道:“娘……”
秦玉霜喝住他的声音,一瞬间,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摆摊谋生的泼辣姑娘,厉声道:“哭什么,武将死于沙场,马革裹尸,是荣耀。”
她站在风雪深处,像一尊琉璃玉雕,岿然不动:“下次出征,带上我去前线。”
“娘?”付清衣和付清蓉愣住了,同时开口,“前线危险……”
“我会医术。”秦玉霜转头直视着兄妹二人道,“我给他包扎过千百遍,我知道怎么救助前线的将士们。他从前拦着我,有本事现在就继续拦着我,拦啊。”
“……拦啊!!!”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府中,支离破碎。付清蓉和付清衣都怔住了,他们相对沉默,没人再敢反驳。
秦玉霜在边疆发挥了很大作用。她坚毅沉稳,医术高明,将士们都非常尊敬她。圣上听闻后亦很高兴,封她为一品定国夫人,享尽尊荣。
可也许是边关苦寒,她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付清蓉每每看见就要偷偷掉眼泪,付清衣揉揉妹妹的头,出口的安慰苍白无力,他劝过许多次,基本上都被轰了出来,无计可施。
春天到了,边疆的积雪也逐渐开始融化,大雁北渡,枯木逢春。
这天,秦玉霜忽然把付清衣叫入帐中,连日的病痛让她脸色苍白,她倚着椅子勉强坐起来,付清衣急忙过来扶她,却被她制止。她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付清衣脸上,带着一点儿通透的笑意:“清衣,是有心上人了吗?”
“啊?咳咳……”付清衣本来只是随意往边上一靠,没料到她单独叫他过来是聊这个,涨红了脸,整个人瞬间站直了。
秦玉霜把手腕上的镯子脱下来递给他:“娘没什么可送的,你若决定求娶她,便把这个给她。”
“……求娶?”付清衣的脸已经红成了煮熟的虾子,“我……”
“让你拿你就拿着,磨磨唧唧,跟你爹一个样。”秦玉霜欣赏着她儿子忸忸怩怩的模样,摇摇头嗤笑一声,把镯子一把塞进他手里。
说完这件事后,她脸上的笑意慢慢静了下来,没了笑意,她的脸便灰败下去,显出了油尽灯枯的羸弱,苍白的唇动了动,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你爹不是被敌所杀。”
付清衣脸上的红云刹那间褪了个干净,他低下头去,怀疑自己听错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母亲:“什么?”
秦玉霜鬓间的银发闪烁如泪光,她苦笑了一声,慢慢从椅上滑倒下去:“清衣,同你说,是因为清蓉还小,难免沉不住气。母亲接下来告诉你的话,你记着,记得牢牢的,听到了吗?”
付清衣流着泪一边点头一边慌乱地扶住她,可刚一松手,秦玉霜的身子又倒了下去,他睁大了眼睛,像是置身于梦魇里缓不过来,只是茫然地看着母亲的唇一开一合,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为人臣者,功高……不可震主,否则……”
她嗓音已经几不可闻,却仍然死死盯着付清衣的眼睛,像是竭尽全力要继续说下去,却已用尽了生命里最后的力气。
“娘?”
“娘……”
“娘!!!”
那一年春天,边疆罕见地遭遇了一场倒春寒。寒冰百丈,大雪如白幡,全军都围着一尊木棺,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嬉闹,只有军号凄厉地划破满天飞霜。
付清衣跪在母亲的木棺前,看见雪花落在木棺上,不知怎的,他记起许多年前,父亲坐在桌前练字,母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
今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