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一愣。
自赫连良侍入宫以来已经两个月,这是宋闻薰第一次去见付清衣。
坤宁宫中,付清衣正在喝酒。
他向宫人们要来了北疆的烧刀子酒,宫人们不敢阻拦,只敢劝一句,贵君,仔细身子。
他笑一下,把酒攥在手里,往口中倒,呛得咳嗽起来,但依旧哆嗦着手把酒往口中倒。
酒好苦啊,他想,从前喝烧刀子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暖和,可是现在喝起来,苦得令人作呕。
身后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离开了,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像一只敏捷的猫。他听得出来是谁。
一只手抓住他哆嗦的手腕,清淡的龙涎香在他鼻尖环绕,酒被人夺去,那人从背后环抱他,她的嗓音温柔似水,甜蜜地绕着他的耳朵转:“你不能再喝了,清衣。”
付清衣没有挣扎,任由酒杯被抢走,拖沓的宫装层层叠叠铺开,拖拽着他半跪下来。
“参见陛下。”他沙哑地说。
宋闻薰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的脸上透着醉酒后的嫣红,像揉碎了的花,他软软地靠在她身上,目光迷离,笑意在他的脸上化开,化开,惨白的雪扑簌簌落下。
“陛下来了,我……”
他后半句话说得模糊,宋闻薰没有听清,俯下身去,付清衣的声音游荡在她耳侧,低低地回荡:“我累了,我想去见清蓉。”
宋闻薰脸色骤变。
付清衣的眼角有一行泪滑落,他是真的喝醉了,望着她的目光软和下来,迷蒙茫然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推开她的搀扶,踉跄着打开窗子,冷风灌入,吹在他泛红的面庞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宋闻薰急匆匆过去,一把关上窗户,感觉自己牙关都在颤抖:“我不许你死。”
“我想去见清蓉,去见爹娘,去见曾经和我一同作战的弟兄们。”
付清衣没有搭理她的话,自顾自再次说了一遍。他的声音比窗外的落雪声更轻,可宋闻薰听清楚了。
烛火摇曳,宋闻薰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屋内一时静极。
付清衣缓缓蹲下,把自己缩到角落里,他醉得厉害,眼睛里溢满了迷离的水光。
“阿薰,”他闭上眼睛,“我一看到你,眼前就晃动着那些死去的人,是我害了他们。”
宋闻薰只当他在说醉话,她把冰冷的手贴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道:“他们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清衣……你喝多了。”
付清衣颤抖地抓住她的手,他眼睛依然闭着,声音里却全是压抑了许多年的痛苦:“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清蓉,连师父也没能护住……”
他牙关都在颤抖:“我谁也没护住……阿薰,我不止一次想,若当初你在宫里,我常来宫里,能帮着你护着你,你是不是就不会……”
宋闻薰猝然睁大了眼睛,她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付清衣此前一心求死。
他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连同她做的事。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地道:“不。清衣,你纵然能护着我,我依然会走上这条路。”
“唯有成为刀俎,才能免为鱼肉,只有那些能威胁到我的人全死了,我才能真正安心。”
她捧着他的脸,注视着他,带着一点儿决绝的悲哀,生平第一次如此坦诚。
“路是我选的,那些人是我害的,重来一次我照样会这样做。你唯一该后悔的,是当初不该认识我,不该帮我,更不该为我这样的人尽心竭力,出生入死。”
付清衣的心脏像是被锋利的刀剖开,整个人都怔住了,良久,他伏在桌子上,肩膀颤抖,笑意苍白:“是。我不该为你这样的人,尽心竭力,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在我面前,是不是装得很累?”
即使早有准备,真的听到这句话,依旧如同有人活生生剥下了长在她脸上的假面,鲜血淋漓,疼痛到了畅快的地步。
宋闻薰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冷如冰雪:“是啊,我在你面前的一切温柔模样都是装的,每一次装出那副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笑话。你喜欢的人不是满手鲜血的我,是那个沉默寡言不受宠的六公主,醒醒吧,她、早、就、死、透、了。”
她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说完这段话,犹如五脏六腑被赤裸裸劈开,快意到了极点,又悲哀到了极点。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厌恶曾经的自己,那个弱小的、心软的、被欺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公主。如今亲口宣判她死无全尸,她反倒有一种扭曲的快感。她尖尖的指甲刺入肉里,没有去看付清衣的表情,一字一顿道: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坤宁宫,你大可以放心了。”
走出去的时候,外头月上中天,已是午夜。风吹得她冷静下来,疲倦地想,每一次过来似乎都会闹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也许,她真的该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