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袖口:“我有个朋友也给我寄了。”
宋闻薰笑盈盈看着他,道:“这种香料是付清衣缴获的敌国战利品,只有两罐,一罐给了我,一罐给了他妹妹。”
慕行止一怔,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他语气变得分外冷硬:“是吗,也许他骗了你。”
“清衣不会骗我。”宋闻薰端详着他突然警惕起来的模样,“你和付清蓉,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慕行止把棋盘一推,冷冷淡淡地看她,“你还下不下了?”
宋闻薰不理他,继续道:“我想起来了,上次玄煞十二营班师回朝,你去了城门迎接,你以往可从来不爱凑这种热闹。”
窗外爆竹声忽然大响,漫天的烟花爆开,他们身侧的窗户里如同开出无数火树银花,照亮了慕行止乍然失神的侧脸。
他执拗地道:“没有关系。”
“我以为照你的性子,既是喜欢的人,哪怕没有关系也要得到。”宋闻薰敲着棋子,挑眉,“竟这么谦让。不像你。”
“她是自由的,与我相交……不过是怜悯之心使然。”长久的沉默后,慕行止若无其事地落下一子,声音低哑,“我心悦她是我的事,她不该……同我一起枯朽。”
当时之言,言犹在耳。当时她还未封亲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公主,他也还未曾成为太医令,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太医,那时候他们的关系,是合作者,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可听到慕行止死讯的这一霎那,宋闻薰最先涌上的情绪,是愉悦。慕行止死了,那些不堪的往事,沾了脏血的谋划,她弑父弑母的过往,也就随着他一同缄默下去。
她一瞬间像是少了一个心腹大患,浑身都轻松起来。
座下的黄金椅、头上的九色冠冕、身上的五线龙袍都亮得炫目,四面八方的墙压过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像是在一瞬间狰狞着要把她吞噬,她撑住额头,鬓角冷汗渗出,竭力让自己摆脱这种诡异的眩晕。
汇报这一切的暗卫素音也是跟了她很久的老人,见她这样,以为是听了死讯感到难过,忙端起桌上的冰沙山楂汤递到她口边:“陛下莫要伤心。”
她声音沉静,如冰水当头浇下,宋闻薰彻底清醒过来,她接过瓷碗抿了一口汤,再放下时,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知道了,朕要去一趟将军府,备车。”
素音道:“是。”
宋闻薰忽然转头看着她,看得素音忍不住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恰与帝王的视线对上,她急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
“无事,起来吧。”宋闻薰摆摆手,她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觉得,朕登基后有什么变化吗?”
素音猝不及防被提问,有些迷茫地道:“陛下比从前……额,更年长了。”
宋闻薰:“……还有吗?”
“陛下变成皇帝了。”素音又思索片刻,十分肯定地道。
素音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虽然武功高强,却诚实得有几分傻气,跟了她这么久也没学会弯弯绕绕。能说会道的宋闻薰卡了壳,无奈地摇摇头:“你……算了,忙去吧。”
宋闻薰微服来到将军府前,亲自下马车叩响了府门。
她与付清衣冷战了这么多日,他骤然失去妹妹,又和她大吵了一架,现在定然不好受,光是这样一想,宋闻薰冷硬的心上就忽然软了一软,昔日她母亲去世,他带她去大漠策马,说各种话来安慰她,今日她却这么多天不见他,有些过分。
门内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付清衣一个人独自行军惯了,不喜欢被人侍奉,因此府中没有下人,这个脚步声只能是他的。
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下了。
里面没有声音,宋闻薰发现自己在紧张,她清了清嗓子,道:“清衣。是我。”
门里没有一丝响动,那人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开门。
宋闻薰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为了给清蓉报仇,突厥的残部我已经下令尽数歼灭,一个不留。清蓉的牌位会和你父母的牌位一起迁入忠烈祠,每一个国人都会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为北齐的牺牲。”
付清衣还是没有说话,一墙之隔,他靠在门上,垂下眼睛。
宋闻薰没有得到他的答复,心一沉,她有些急切地道:“清衣,你不想见我吗?”
风吹过,她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声音。
她等不到他回答,脸色慢慢灰白下去,轻声道:“我想见到你。这么多天,我一直很担心你。”
门那边,付清衣仰头,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说话。
宋闻薰重复着她说过很多次的话,重复着她皇位的来之不易,她的迫不得已,她的野心、欲求和目标。
以往她能用这些很轻易地说服付清衣,但是这一次,付清衣始终没有开口。
宋闻薰站了一会儿,语气沮丧下来,带着很轻微的哽咽:“好吧,你不愿见就算了……但是清衣,我们只有彼此了。”
她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刚刚转身,就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了她面前。
短短几日,他瘦了很多,五官棱角更为锋利,变化最大的是眼睛,原本那双眼睛里总是噙着笑意,现在黝黑一片,没有温度,比起从前,他的气质明显沉冷下来。付清蓉的葬礼是他亲手办的,他身上骄狂少年气的那部分像是被他亲手埋葬了,他真正变成了一个锋锐冷峻如同他父亲一样的将军。
付清衣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
宋闻薰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扑了过去,将他抱了满怀,她急切地亲吻他,吻他的鼻尖、吻他的脸颊,吻他的唇,她吻得用力又不得章法,仿佛在确认什么。
最后她把他抵在墙上,泄了气,轻轻地问:“你讨厌我吗?”
付清衣的眉心皱着,目光淡淡地划过她的脸,她的每个表情都精心设计过,连同眼泪。他看得出来。
可他依然会心软。
“我不会讨厌你。”付清衣开口说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干涩,“我只是有时候会觉得……你更像陛下,不是阿薰。”
宋闻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付清衣回抱住她,慢慢道:“但不管是陛下还是阿薰,我都不想看你难过,不要哭了好不好?”
在宋闻薰的回忆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着说话。
他们那天很默契地避开了关于王之寰的讨论,只是安静地度过了一个夜晚,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分别的时候,宋闻薰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来,看着站在原地的付清衣,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黑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宋闻薰道:“你以前这个时候,都会笑的。”
付清衣道:“……是吗,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