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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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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驸马!”万奉谦心中极气,也皆因他最疼爱这个弟弟,这闷葫芦似的万奉贤。无论他做什么错事,哪怕是与宦官间淫逸玩乐他也在父亲家人面前替他开脱,可如今不顾颜面将刘灵公主的肚子搞大,陛下亦下令令其择日即刻娶公主完婚。这事确是家族难容的丑事。

万奉谦不等弟弟先喝,很不给面子的一饮而尽,他从方才就一直灌酒,如今微醺上头,说话间有失分寸:“你当初一声不响就走,原是攀上公主大人的裙带!哈,你是不记得祖父母、姨母是如何受辱,我万家又如何不可为高官、不可入史册,只能不得已做些闲职糊口?那些死去的宗族人流淌的血才换了咱们一支、有了你我,这些你都忘了吗?”

万奉贤提着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指尖骤然紧缩。

“那刘灵公主是什么人?你做出伤风败俗之事便罢,偏就是她刘灵。她是什么人你当真不知道吗!”万奉谦越发口无遮拦,在场朝臣有的好言相劝,却被他推开去了。众人也怕惹怒陛下,只有万奉谦一把躬身揪住弟弟衣领。

万奉贤太瘦了,被兄长像拎小鸡似的嗖一下掀翻在地。

酒水饭菜随着翻到的几案溅撒了他一身。

“他那关内侯父亲是我们的大仇人!刘灵的亲妹入宫便陷害姨母,如今还在那冷宫里痴傻。你!你!”万奉谦怒发冲冠间又将万奉贤从地上拉起,重重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不巧正撞入一宫婢的怀中……只听咣当一声,什么被撞倒在地。万奉贤在那丫头怀里半趴着艰难起身。

“平日互不相干便罢,你如今还叫那刘灵怀了万家子孙,你做什么事为兄都能替你担待,却唯独这件。”万奉谦实在难以忍耐,仇恨与弟弟做出的丑事令他发昏发恨,他恨不得打他一顿,将他打死才好。

“啊——!”

方才那宫婢突然尖叫,声音划破夜空。

万奉贤终于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他依旧没有表情,只脸色又见苍白,唇上已无颜色,左脸一道血痕渐渐渗出血来,从额头划过眼睛再到脸颊停留在鼻翼旁……

那两寸长的血痕贯穿额头翻开了皮肉,眼帘中划成两半,万奉呼吸粗重,仿佛能听到他的痛苦,这刻才开始血流如注,血水瞬间铺满整张脸。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毁了容貌,万奉谦却见弟弟捂着玉颈的指缝中渗出红艳艳的血……他正试图张开嘴说话……

“奉贤!”

“啊!”那一张脸如同可怖的恶鬼,吓坏一干宫人,殿内随之传来惊慌之声。

原是万奉贤被拖起身时打翻了几案上的东西,那宫婢不过刚收拾起,那些锋利的碎片正握在手里,却不想万奉谦又给了他一巴掌,那一个翻身摔倒喉咙直戳上去,身体随重力下滑之时一张脸便被划破了。

“奉贤!”万奉谦吓坏了,当即抱起弟弟,从酒中清醒,叫太医火速前来诊治。

“万驸马死了!快传太医!”

“万驸马要死了!”

小宫女们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几乎各宫都传遍了。

“万驸马死了!”

这话儿不消片刻即传到了尹一所在的偏殿。

房间里的人都起来了,门一扇扇开了,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自己的门前,不远不近的聊着:“万驸马是谁?”听着满宫的呼喊,一小宦官懵懂问道。

宫里死人的事儿太多了尹一不觉稀奇,他也无心探闻别人的事儿。躲在漆黑的屋子里眼里的泪没停止过。他揉一揉眼睛,在桌前坐着,无数次的摸着那把琴。

“还有哪个万驸马,今日回来的那个,陛下许配刘灵公主婚配的那个万大人!”老宦官可惜的说着。

“不会吧?这还没成亲呢。就死了?”

另一人不敢相信的又问。

“赶明儿就知道了,快睡吧。”

“吱呀——!”一声,开门之声震荡在整个寂寞的院落里。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盯着尹一。廊院上灯火里映衬着他木讷的脸颊。瞳孔中带着朦胧水气。

空中乌云蔽月,风雨骤起间撩起白衫一角,瘦小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那些知道尹一和万奉贤牵绊的宦官惋惜的在那头安慰他:“尹一,死者已矣。你别伤心啊。”

“是啊,谁没个去的时候……”

人总是这样,逝者已矣,那些过往的云烟总随着死亡灰飞烟灭。

等了两年,今日他确信无疑自己见到万奉贤了,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尹一张着嘴,眼睛鼻子喉咙都是热的,他径自出神,听着那些安慰,衣摆在骤起的风尘里簌簌作响。隔壁的宦官靠近尹一,小声唤他。

尹一皱眉,刚想唤“奉贤”,只听那年长的宦官问道:“孩子……你还好吧?”

随着声音,尹一偏过头,模糊的视线里看不清身边的人。

“孩……”

“奉贤!”那一声高喊,震慑整个皇宫。

铺天盖地之际,暴雨如注。

尹一瘦小的身影淹没在雨水中。

一切仿佛回到了初遇时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尹一仿佛在一路的宫廷灯火里看到乐府阁楼上清冷又会笑的万奉贤。

雨水打入眼睛,疼得钻心,暴雨让一切变成了蒙蒙白雾。

尹一奔跑在雨中,光裸着一双脚丫。

浑身已经湿透的他用袖摆擦拭着脸颊上源源不断温热的液体,他告诉自己:不能哭,尹一。你不能哭。哭了河水就会变大,思念的河会冲垮相见的桥。

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他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有些宫殿高挂的明灯,忽隐忽现在风里偶然灭了一盏。

他使劲儿揉揉眼睛,又看见了高楼上的明灯。

这段路太远了。他跌跌撞撞怎么跑都无法到达。

雨水泪水无法分辨。暴雨中本就看不清前路,眼中还一阵明一阵暗,混淆着视线,他皱着眉头,瞪着眼,不管雨水打入眼中的疼痛。咧着嘴又哭了出来。

“不要啊!”天空中一声闷雷,他呼哧呼哧快要不能呼吸。他最害怕的事情在这一刻渐渐降临。

前路还有多远,他计算不出来。竟凭着感觉朝着前方奔跑。

脚下一颗石子滑倒了瘦小的身躯,摔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几十个青阶滚落下去。额头重重撞击上石阶,那一声沉响如同天空中的一记闷雷。

连滚带爬间,尹一起身提着衣摆。紧蹙的眉宇间留着温热的血,流入了眼睛里。

瞳孔里最后那点星星点点、忽隐忽现的光明也消失殆尽了。

“不……”他哭着喊着跑着,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吧。

— — —

大殿里,太医院聚在一起。

万奉贤在大殿仰躺着,牙齿间上下轻碰,张着嘴,没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的儿啊!”一旁的万老从乐工中冲出,颤巍巍的走到儿子身边,他多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手悬在半空被众人阻拦。万奉贤颈间受伤,不可妄动。

其中一个太医摇着头,回禀被惊动的皇帝:“陛下,万公子被利器划破喉咙,幸好没有伤及血脉,只怕此生都不能……再发出声音了!”

“不!”万奉贤兄长霍然起身,一把揪住太医衣襟,眼睛通红,忽而落下两颗泪来:“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音律歌舞!”

“大人……我万不能开玩笑啊!如今没伤及大血脉就是万幸。至少可以保命!”

“乐府令大人……”另一人对万父叹道:“令公子左眼俨然废了。若乐府令大人允许,下官以为应该将公子划开的额头皮肤和眼皮缝合起来,以免感染、不易生长!”

“不!”万奉谦噗通跪倒在地,跪在万奉贤的面前,这是他足以抱憾终身的遗憾:“弟弟……弟弟……为兄不该……不该啊!”自幼他就最疼爱万奉贤了,如今一手造成现在的惨状,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动……动手……还请太医尽快!”万父噗通倒地老泪纵横。万奉贤瘫软的指尖划过父亲的衣摆,不知哪里的气力,轻轻扯了一下。万老父亲爬过去,握住儿子的手,颤颤巍巍着:“儿啊……你想要什么……”

他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他想写字,没有笔墨,故而用那只沾满自己血液的指尖在大殿的地板上轻轻滑动……

他仅仅是一笔已万分艰难。

那是一道简单的横线。

他两年来一直欠那个人一个交代。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一笔划完,万奉贤便自此,不省人事。

如今,站在正殿门外的尹一听见大殿内一片慌乱未消,心生恐惧。

他慢慢向前摸索着,靠在一棵柱旁,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

他的世界黑了,耳边的雨还在下。

大殿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一刻也没停下来过。

不知依旧是夜,或者已是白昼。

未央宫中敲响了一阵钟声。

这是丧钟。

回响的钟声里尹一依靠着柱子颓然滑倒在地,他眼前一片黑暗却看见了上林苑里交错的枯松,映成凌乱的黑网,罩覆著地基石面。

一阵惊雷,掀起一阵狂风,抚开瑶琴尘封的过往,琴上龙蛇之迹亦残缺斑驳,却不难分辨“万奉贤”三字。

年轻的生命只是夕阳已逝,音尘已绝;一切终将入眠,埋入皇天后土之中。

所有的过往也不过青碑一块,万氏族人至死也不能编入史册化为青简,只有无所游魂徘徊,凄恻地于自己碑前沉吟,无人记得。

猛然间,天地传来凛然低沉世语: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成败在人谋,一诺皆终悃。归去归去来兮,谁夙愿,来生听我再抚琴。

那急切的哀言横空激荡,狂乱交错,在苍茫中回响。淹没于暴雨之中。

万奉贤此生,只一句:清风明月不多时,暴雨寒霜久不尽。

一切始于此,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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