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三更天,宋准才进了临安境内,像是被什么牵动着,他想到了令狐朝,如今的局面复杂,他想了一路,终不得一个解法,需要有人点拨一二,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想到了令狐朝。
一路疾驰到运河边,看到令狐朝的船还亮着灯,宋准心里便安定了下来,把马拴在附近的树上,上船敲响了令狐朝的门。
“谁啊,哪儿又死人了?”屋里的人语气很不耐烦,声音和脚步声一起走近了。
“令狐兄,是我。”宋准应道。
门开了,令狐朝头发披散着垂在腰间,一半都是湿的,发尾卷曲着,身上只穿着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瘦削的肩膀上,应是刚沐浴过不久。
他说:“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宋准跟着他进了屋,坐在竹塌上,却不知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令狐朝的桌上堆着些书,一把琴就那样放在那些书上,他坐在椅子上,拿着块布擦着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不是去查盐引了吗?没查出来?”
“查出来了。”宋准说,“盐引是一个叫黄寅的盐商的,他在茶盐司换了五张盐引,在盐官的盐场兑了五百八十斤盐。”
“古董商胃里那张盐引是假的?”令狐朝问。
“请盐政辨认过,是真的。”
“那就是盐场有问题了,有些监官啊,会谎报损耗,然后把余盐卖给私贩,好从中牟利,盐场油水大,这谁不知道。”想了想,令狐朝又补充道,“茶盐司也可能有问题,收了贿赂开后门贩卖他们自己的假盐引。”
“令狐兄说的我也猜到了,但这样一来牵连到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整个浙区的官盐可能都有问题,我们要如何查起?若这些人都有问题,朝廷会一一问责下狱吗?届时我定会成了众矢之的,能不能活过那些人问斩还是两说。”宋准捂着脸,将自己的担忧一一说出,恩师是如何被陷害的,他再清楚不过,不就是因为触碰到了那些人的利益才被灭了门吗?
令狐朝没有立刻回答,搬开桌上的琴,在那堆书里翻翻,找出本《汉书?酷吏传》来,翻开刺史一案递给宋准,才说:“汉朝武帝时与豪强共盗官铁的河内太守王温舒,被查后畏罪自杀,同郡中连坐而死的豪强有千余人。他们犯了罪,不好好想着怎么洗脱罪名也就罢了,还有心思来除掉你一个小县尉?难道你死了,上面就不问责他们了吗?”
宋准接过书看着那上面的字,令狐朝又接着说:“你啊,做事不要畏首畏尾,你没那么容易死,你恩师的事情我知道,你怕你会跟他一样,但你不是他,你的敌人也不是他的敌人,你想替他翻案,你自己得先闯出事业来。”
“我知道了,多谢令狐兄开解。”宋准将书递还给令狐朝,沉默了许久,才说,“我预备明日就去找那个盐商黄寅,我怀疑,老鸨是撞破了私盐的交易才被灭了口,青楼人多杂乱,尤其还有个适合脱身的地道,再适合做这些勾当不过。”
令狐朝嘴角微微扬了一下,露出个好看的笑来,从桌旁炭炉上拿了块糍粑递给宋准:“赶了一天的路,还没吃饭吧。”
宋准愣了一下,接过糍粑,说:“令狐兄怎知……”
“吃吧,垫垫肚子。从临安到盐官快马加鞭也得两个时辰,要停下来吃个饭,你今日还回得来吗?”
令狐朝说完,手搭上琴弦,开始弹着一首曲子,从开着的窗外吹进来的风一次次扬起他的头发,吹干了那些潮湿的发梢,琴声里,宋准听出那些凝滞的,有些像哽咽的声音,经琴弦,被风带去更远的河面。
一曲毕,宋准问令狐朝:“令狐兄喜欢弹琴?”
“消遣罢了,说喜欢也无不可。很古怪吧,干着下九流的行当,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令狐朝自嘲地笑笑,拨响了一根弦。
宋准立刻抬头说:“怎会?职业岂分高低贵贱?喜欢做什么便做,哪条律法说仵作不能喜欢弹琴?”
令狐朝没说话,只是笑笑,一声春雷响过,下雨了,开着的窗飘进些雨丝来,他起身关了窗,对宋准说:“下雨了,别冒雨走了,淋出风寒了怎么查案子,明早再回去吧。”
“怎可三番两次叨扰令狐兄,趁雨还不大,我还是先走吧,马还拴在河边的树上呢。”宋准起身行礼准备离开,令狐朝开窗看了看窗外,说:“也好,骑马总会快些,我便不送你了。”
“告辞。”宋准起身离开,在解开拴马的绳子之后,琴声又从那孤独的船屋里传出来,清冷的声音唱着哀切的词。
回到县廨时,身上被雨淋湿了不少,窗外的芭蕉树在雨中摇曳着,似乎又多伸出了几片叶子。
简单洗漱过后宋准上了床,大约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光刚亮,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