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金慕叶从卧房书柜暗格里拿出珍藏多年的画卷,平展于桌,不知第多少次地仔细研看。
画上乃一女子,衣着雍容华贵,气质典雅端方,眉眼间点缀着些微俏皮之感,身姿娉婷于林间翩然起舞……
可惜啊,红颜薄命,芳华易逝。金慕叶默然扼腕,闭眼回想今日所见女子的姣容,竟与画中人渐渐重合,十分里已至七八分相似,这不免令他心中疑团更深。
突然,有人叩响房门。
金慕叶约莫知道来者何人,不敢使对方久等,随手拿几本书册遮住画像便匆匆跑去开门。他侧身相让,拱手行礼,审慎唤道:“末官参见殿下。”
为着“替死鬼”刺猬妖的事,傅声闻方才同沈寒枝一番龃龉,生了一肚子闷气,现下听到金慕叶这一句,倒是略感宽心:他既已猜出自己的身份,便省得自己再劳心费口的解释了,挺好。
傅声闻迈入屋内环顾审视,目光迅速锁定在那张乱得可疑的书桌上。确定此处再无第三人,他转身关上了门,带着点儿调侃意味地微笑道:“大人不必多礼。我自小被弃宫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如月阁相见之前,大人许是都不知晓我的存在呢。”
再不受宠也是皇家人,这话可不好随便乱接。金慕叶并不应声,只躬了躬身以示聆听。
“金大人这么晚还在处理公务?”傅声闻边说边朝书桌走去,“案牍劳形,当保重身体……”
金慕叶视线紧随,见其立身书桌旁并伸出了手,忙唤道:“殿下!”
可还是晚了一步。
傅声闻抽出藏于书册下的画卷,轻握轴头端起细观:纸张斑驳泛黄,颜料亦有褪色,题跋更是不甚清晰,唯“琉鲂”二字尚能看清,应是颇有年头的画作。
画中女子与沈寒枝宛若一人,只不过年岁较长且多了一份贵气。傅声闻打量着说:“想必这位便是大人口中的故人。听闻大人一直未娶,莫非是忘不了画中女子?”
金慕叶蹙眉重言:“故人有恩于我,还请殿下莫要开故人的玩笑!”
傅声闻微敛笑意,云淡风轻地吐了句“抱歉”,复而观画,试探道:“细看之下,此人确与沈寒枝容貌相似,怪不得金大人当时那般失态。”
“那女子姓沈?!”
“是啊,怎么了?”
“没、没什……”金慕叶欲言又止。
傅声闻瞧出端倪,故意表现出意外的样子又问:“难不成,她们两个真有关系?”
金慕叶踌躇不决,不知该不该言明心中猜想:说了的话,兴许能假借其手查明己惑,但必会牵扯出旧事,引起风波。可若不说,万一那小女子确为故人之子,岂非害她流落在外,不得归宗……
左思右量,再三权衡,金慕叶终究默叹作罢,摇了摇头。
傅声闻却更加肯定沈寒枝与画中女子大有渊源,暗道他日适当之时必得查个清楚,现下且先不再追问,以免适得其反。
“也罢,大人私事我不好多问,咱们还是谈谈正事吧。”傅声闻放下画卷,回到金慕叶身前,说,“今日稽查司已对几桩案子做了结案,接下来大人预备如何行事?”
“殿下放心,末官定当守诺,给王家送去抚慰金,不再追查其余的事。”
“嗯,稽查司可是带来了一只刺猬妖作替死鬼?”
“是。”
“那妖现在何处?”
“被刑官带去了驿馆看押。”
“判以何刑?”
“仗刑一百,明日施行。”
傅声闻一怔:“不是杀死?”
“刑官说被杀之人本也犯下死罪,百仗之后,诸案至此而止。”金慕叶心道,但愿刺猬妖能挨过此次,毕竟那些人尽是当杀之人,为了他们而丧命,太不值得。
傅声闻直觉奇怪,然面色如常并用闲谈口吻同金慕叶聊道:“稽查司人才济济,不知这回派来的是哪一个。”
“回殿下,是谢孝安,谢大人。”
“……”
难怪。
傅声闻沉吟片刻,慢慢扬起唇角:“抚慰金的事,大人无需着急,过几日再送也不迟。眼下另有一桩棘手事,请大人务必严查。”
“殿下请讲。”
“近来北羌鲁图部屡犯吾朝北境,龟夷和宣国也都虎视眈眈。外敌环伺,情势严峻,官家下旨征兵御敌,各州郡却只想借此机会讨好圣心,以致漠视法度、枉顾民生。我来时便见郡辖村中有征兵官强迫独子家户从军,逼得对方断臂求生。”
“竟有此事?!”金慕叶只觉臂膀一痛,当即跪地称罪,“是末官失职!”
傅声闻连忙把人扶起,宽解道:“大人上任不久,许多事来不及处理整治,可以理解。况且那些人多是谭、魏旧部,宵小之徒蝇营狗苟,还以为能同以往那样凭此邀功,并非大人授意,大人不必这般。”
金慕叶羞愤难当,颤巍巍起身,捏紧双拳切齿立誓:“末官定会严加惩处!绝不让那些鼠辈再伺机作乱,扰我黎庶!”
然而不等他大刀阔斧斩断不良之风,不意之事便再次发生了。
那是翌日去往刑场的路上,沈傅二人途径征兵官署时又遇到了那征兵官长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拖拽进官署里。
男孩奋力挣扎,哭得撕心裂肺:“娘!我不去!我不要当兵!娘!爹!救我!救我啊……”
“儿子!我的儿子——”
女人同样锥心泣血,挥舞着双臂欲夺回自己的骨肉,然无济于事,她的丈夫将她死死地拦腰抱了住。
征兵官长依旧是那番说辞,趾高气昂地谩骂不休。
沈寒枝想要冲去拦人,却被傅声闻抓住了手。
“你冷静点!”他提醒道,“你再看看那孩子的家人。”
沈寒枝这才发现那对夫妻旁边还趴着一个哇哇大哭的三岁小儿。尽管明白傅声闻的意思,她仍不甘心道:“那孩子虽非家中独子,却也未及征兵年岁啊!”
“吾朝兵律亦有规定,战事紧迫之际可适当放宽征兵年岁……”傅声闻语声渐低,被母子分离这一幕深深刺痛,以至未能把话说完。
征兵官署的大门“砰”一声关上,将两道凄苦悲怆的哭声彻底隔开。
男人终于松开了手,死灰般的脸上瞧不出任何表情,木呆呆地劝妻子:“别哭了,没用的,咱争不过当官的,还是断了念想吧!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啪!”
清脆的巴掌重重落在男人脸上。女人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知道疼!”说着抱起幼子转身便逃。
可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无立身之本,总是要回家的,而怀里的孩子也总会长大,等到了那一天,会不会又如今日这般骨肉分离……
沈寒枝惘然若失,心口憋得上不来气,疾行好一段路才停下来,抑住内心的苦涩喃声低语:“我错了。”
傅声闻不解:“什么?”
“国泰方可民安。”沈寒枝缓缓解释,“我一直以为百姓疾苦、流民不断,乃蠹官作祟,但实则这只是原因之一。究其根本是吾朝愈发羸弱不堪,遭邻邦侵凌胁迫却从未反击,一味的割土地、送女人以求苟安。社稷颓弊方令蠹虫横生,百姓蒙难。我不知吾朝为何如此,可这感觉……便像是先帝打下的基业,快要被当今这位官家给败光了……”
此话在旁人听来是大逆不道、人头难保,须得躲说话之人远远儿的方能明哲保身。傅声闻倒是同沈寒枝靠得更近了,双目炯炯,言之凿凿:“你说的没错。”
“你也有同感?”
个中原委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傅声闻只能淡应一声:“嗯。”
沈寒枝拧了拧眉,沉吟少顷,忽道:“我想知道现今吾朝边境局势如何。”
傅声闻饶有兴趣地问她想做什么。
沈寒枝说:“反正要去军营找祝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帮他在军中混个将军当当,今后还可以此作为人情,劝他力保一方安定。再往后么,若能凭着军功入朝为官,或许还有一丝希望改变吾朝积弊之状。不过那些都是后话,步履维艰,成事不易,走一步说一步吧。”
傅声闻侧耳倾听,愈发心潮澎湃,心道自己利用祝滨夺得兵权之后定会命其为将军,而沈寒枝所想竟与自己大有契合!他定了定神,好容易才将情绪平复下来,问她:“你这是打算利用祝滨了?”
“这话说的好生难听。”沈寒枝不满地嘟囔,斜睨了他一眼,说,“既助他人成就志向,亦使吾朝恢复安平,双赢之举何乐不为?”
傅声闻眸光一闪,含着三分笑意铿锵言道:“这话可是你说的!”
沈寒枝不明白他何以这般反应,点头承认:“对,是我说的。”
“会不会有一天,你后悔说了这话?”
“不会。只要能令吾朝恢复安定邦交,能让百姓过上平稳日子,一切便都值得。”
傅声闻总算吃下一颗定心丸。他从头到脚打量沈寒枝,由衷感叹:“想不到小小女子亦有凌云壮志。”
“壮志凌云何时分男女之说了?”
一句反问叫傅声闻顿口无言。他先是一怔,随即笑开,自认失言:“是我狭隘,说错了话。如你所说,但凡利于国者,无分男女皆值得敬重。”
“这话是了。”沈寒枝神色稍懈,步至刑场边准备伺机救回蹒蹒,且同傅声闻悄声言语,“我昨晚没再给萧忴用药,今早他便醒了。我和他解释了一番,看样子他大概是信的。而且我观那位金太守言行正派,确为可靠之人。既如此,咱们不要再耽搁了,待确保蹒蹒无恙,便启程去蕈州吧。”
傅声闻目不斜视盯着刑台,同样低语谋划:“不急。昨夜同你吵架后,我便去找太守问了情况,说是只要这刺猬妖扛住百仗之刑便能被当场释放。彼时我还说了那村夫断臂一事,太守听后当即放话要惩治征兵官长之流,咱们不妨看看情况再离开。”
沈寒枝琢磨了一下:“你是在担心刚才那个孩子?怕太守即使严惩了征兵官长,也无法保那孩子免去战场?”
她猜得倒准。傅声闻侧目看她,颔首应道:“我是有此担心。照目前情形来看,那征兵官长已不是一两次违背兵律强抢百姓了,我想等太守查明事情原委,核清征兵人数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