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路人看病人的眼神。
而是——她在试图读懂他。
他没懂她在念什么,却听出了“肌”“神经”“退化”这些零碎的词。那几个音节像鱼刺一样卡在他心口,不痛,却别扭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像是在恶意中伤他,也没有轻慢鄙夷,只是认真地、出神地……分析他。
像个习惯了看透真相的人,不经意间撕开了他藏得好好的外皮。
他原以为这几年他的“伪装”已经足够稳妥,哪怕走不稳,哪怕写字都要人扶,他也能维持贵族的体面。可在她面前,这层伪装居然轻易地裂了缝。
更令他在意的,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的表情。
她看他,眼里没有认出,也没有意外。
那张熟悉的脸,那双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此刻竟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一个“值得分析”的病人。
她不记得他了。
这个念头像石子一样落进湖心,荡出一圈冷意。
他没有立刻相信这个判断。因为她太像了,眉眼、语气,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是他记忆里的人。可她的眼神陌生,言语陌生,连呼吸的频率都不一样。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不会在人前碎碎念,不会在贵女间来去自如,更不会——看他的时候,眼中没有一丝犹疑与认出。
可她偏偏如此自然,就像真的不曾认识他一样。
他心底本来压着一个念头,一直没敢松开——她还在,她会来见他,也许某天,会走到他面前,笑着唤他一句“沈哥哥”。
他以为那种想法早就死了。
可见到她的那一刻,它还是动了一下。
可她没认出他。
连迟疑都没有。
她只是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看着他像大夫看病例,转头就走了。
她走得也快,像是怕留久了,惹麻烦一样。
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
他望着前方空空的石阶,夜风拂过,烛火摇晃。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不是四肢上的病痛,而是一种……连呼吸都带着苦味的无力。
他不怪她。
她有资格不认得他。也有权利不愿与他再扯上关系。
她现在那么光鲜,聪明,活泼,谈笑风生。她是太傅之女,是皇后外甥女,是贵女们争相结交的对象。
而他呢?
他是那个走不动、写不了字的“旧日双骄”之一。
是被遗忘的、被标注为“可惜”的那一个。
他不是没想过去问她。
问她:“你认不认识我?”
问她:“你还记得……那年后院花墙边的杏仁糕吗?”
可他张不开嘴。
她那么亮,他不敢伸手。
沈行之慢慢阖上眼,手指还攥在轮椅边,青筋隐隐突起。
最后他想,也许她不是不认得。
她只是装作不认得。
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站在他身边,只会给她添麻烦。
他懂。
他一直都懂。
所以他闭上了嘴,也低下了头。
——不问。
不挽留。
不去惊动她的体面,也不再妄想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被她记起。
*
帘外灯影斜落,宴已近散,席间仍有人在言笑晏晏。
而沈行之,就坐在最末一角。
风吹他鬓边,拂不散的,是他骨子里那一点点没说出口的: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