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安王府西廊风声紧了些,窗棂晃动,檐下藤枝碰撞如细雨。沈行之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薄氅,窗前案上铺着纸张,墨早已研好,笔也斜搁在砚边。他不动,只静静看着那张空白信纸。
小春子跪坐在一旁,时不时抬头偷看主子脸色,始终不敢出声。他知道殿下这会儿不是在等人,是在等自己想通。
可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沈行之十指僵冷,掌心空空,连试着拿起笔的动作都没做。他的手早就不听使唤,别说落字,连杯盏都端不稳。他只是盯着那张纸,像是执拗地盯着某段早已走岔的命运。
良久,他忽然开口,嗓音低哑:“你说……她若知道我如今的样子,会是什么神情?”
小春子心头一紧,小声道:“郡主那日看殿下的眼神,不像是嫌弃……”
“可也不像是旧识。”沈行之接了下去,神色平静,眼底却一寸寸暗下,“她站在那儿,看我,就像看一个病例。”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稳,没有讥诮,也没有怨意,就像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那种被人“只当病人”的感觉,是陌生的,是冷的,却也无从反驳。
“若她来救我,”他顿了顿,嗓音几不可闻,“也不过是行她医者本分。可我呢?我连本分都不剩。”
“她不欠我。”
“我也不想……欠她。”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缓缓垂落,落在那张纸上。小春子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若不方便动笔,奴才来写。您说一句,奴才便代写一句。只要能请得动郡主,奴才——”
“闭嘴。”沈行之语气不重,却冷得让人打颤。
小春子立刻噤声,不敢再言。
火盆中炭枝炸裂一声,火星一跳,纸上的影子被晃得一抖一抖,像极了他掌控不住的手。
那封信,终究没写。
他太清楚,一旦她来了,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不是昔日沈家世子,不是她口中的“沈哥哥”,不是能与她并肩的少年骄子,而只是一个被病拖垮的废人,一个靠着旧情借手逃命的将死之人。
——他受不了那种目光。
所以他咬牙沉默,强撑不语。
直到第三夜,他终于烧了起来。热从后颈一路滚上额心,唇干舌燥,咳嗽几乎断气。他捂着胸口喘了一阵,眼前一阵阵发黑,偏偏还不肯喊人。
小春子冲进屋时,他正靠在榻边,脸色白得吓人,喉头里还压着一阵没咳完的声音。他试图说话,却只吐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哑:
“再去请一次大夫……”
话未完,便昏了过去。
那一刻,小春子顾不得什么“王爷吩咐”,也顾不得王府规矩,当即跪下磕头,红着眼冲出门去。
他知道这是抗命。
但他更知道——再不去请应如是,他家主子,真的撑不过这一夜了。
*
夜风低落,安王府的回廊被灯火勾出一层淡金边,风中透着湿气,像是下了一场未遂的雨。
应如是一脚踏入王府主院,先没见人,先闻味。那是一股极其刺鼻的药气,浓稠、沉重,还混着焦糊味和极轻的铁锈腥气。她脚步不变,眼神却瞬间沉了几分。
不是寻常退热煎剂的味道。药性杂乱,燥热与寒凉交缠,像是几副方子强行叠加、煎得过火,药房里的火候失控,熬得汤药已变质了半分。
再往前,是咳声。断断续续、带着哽塞,压抑得像有什么堵在胸腔深处,一下一下,咳不出、落不下。
小春子领着她穿过回廊,一路低头小跑,脚步声在青砖上碎碎地回荡。他不敢回头,心却揪成一团,只觉应如是的呼吸贴得极近,那种无声的压迫比怒气更让人发怵。
绕过垂花门,推开正寝门的一刻,室内药香扑面而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屋中只点了两盏宫灯,帘幔低垂,空气中混着艾灸的焦糊、麝香的沉腻,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酸甜腥气——
那是人肺热极盛、痰壅不出后从气道倒冲上来的味道。
应如是眸光一凝,抬手直接掀开帘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