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愿说话。
而是,说不出来了。
她回想起刚才他每一次沉默,每一次欲言又止,每一次嘴唇动了动却又低下头——不是高傲,不是羞怯,更不是冷淡。
是不能。
他的语言系统出了问题。
她脑中几乎在瞬间轰鸣起来——
舌面僵硬,发音不准,音节混浊,语速缓慢,咬字含糊——
这些她太熟悉了。
这是ALS中期症状最常见的一种延伸表现:语言功能障碍。通常在肢体型发展一年左右开始出现,意味着病灶已由运动神经向脑干侵袭,影响舌部、咽喉、声带等控制器官的协调系统。
他是在努力说话。
可他已经说不清楚了。
她像被狠狠拉回医院某间安静病房的夜晚,那年冬天她在值班记录上写下“首次呈现Bulbar symptom(延髓期症状)”的字眼时,病人正像沈行之现在这样,低声喊着“护士”,却没人第一时间听懂。
她缓步走回床前,低头看着他。
“再说一遍。”她声音低下来了,像是要确认,又像是在自我辩解,“你是想让我别走?”
沈行之喉头动了动,嘴唇再次艰难地开合,费了很大力气,却只挤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像是“嗯”,又像是另一个词的一半。
她却不再需要确认。
她知道了。
她看着他,心里像有什么裂开了,却无法说出口。
他不肯说,不是不想。
他从那天清醒起,就再也不敢开口。他怕露出破绽,怕她听出不对,怕自己那点仅存的体面当场被戳破。
他宁可沉默,也不愿她知道他连说一句完整话的能力都快失去了。
可他终究还是说了。
在她真的要转身的那一刻,他咬着牙、发着颤,说了“别走”。
应如是慢慢蹲下身来,将手覆在他冰凉的指尖上,盯着他那双眼里久违的、几乎卑微的执拗。
她喉头微紧,却没有立刻说话。
不是无话可说。
而是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让人看出来——
她其实,已经没有办法做到“全然不动情”了。
*
她缓缓坐下,逼自己冷静,用最稳的手势将他嘴角轻抬,低声说:“张嘴。”
沈行之轻轻地张了口。
“伸舌。”
他艰难地照做。
她眯了眯眼,手指没有颤,但心底已翻江倒海。
舌尖轻颤,舌根浮松,音调不稳,肌肉轻度萎缩早已出现,只是先前他不说话她没察觉。
——这不是正常病程速度。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急性肺炎发作时引发的全身性炎症反应,强行拉快了病势推进速度,尤其是他自身免疫力薄弱、神经系统本就脆弱,这一下直接刺激了延髓与舌咽神经。
她咬紧后槽牙,指节一顿,低声问:“你是不是这两天说话开始含糊了?”
沈行之点了点头,缓慢、沉重。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试图答,嘴唇蠕动半晌,只吐出一声类似“早”的音节,连音尾都无法收住。
她低头闭了闭眼。
这就意味着——
他其实早就想说,但不敢。他知道自己咬字不对,怕她听出端倪。
她看着他,片刻后开口,声音低哑,却格外坚定:“以后——每天都要说话。”
沈行之一愣。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越不说话,舌头退化得越快。你现在还能咬出一点音,说明语言系统还没彻底坏死,只是神经控制迟缓。若你还像前几天那样一言不发,不出三个月,你就连‘嗯’都说不出来了。”
沈行之怔住,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不加掩饰的惊惧。
她垂下眼,冷静地理着医箱里的纸片与药笔,一边低声道:“肌肉萎缩最怕的,就是‘不用’。”
“你的手握不了笔,舌头还动得了,为什么不说?”
她语气没有怒意,反而极平静,但正因为太平静,反倒像刀。
“我不是在逼你说谢。我是在救你最后还能保住的一点点自主。”
沈行之低着头,想发声,唇动了几下,却仍只是一声含糊的气音。他终于还是别开眼,指尖扣紧了膝盖。
她望着他,语气轻了些:“就算是哑巴,也得练习发音。你能吐字的那一天,就不该沉默。”
“我不是怕你不说话。”
“我是怕你以后,说不出来。”
这句话落地后,屋内只剩呼吸声。
她没再多说,转身拾起药壶,手指还微热。
出了门,她在廊下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那一角落雪未化的瓦檐,低低笑了声,像在笑自己:
“本来就该猜到的。”
“是我太迟钝了。”
可她心里知道,这不是她迟钝。
是她在逃避。
她那日说得那么狠,说“你不找我我就不管你”,说“我是医者不是旧人”,说“治病不是情分”,可她骗得了所有人,就是骗不了现在的自己。
她其实早就在意了。
不是病人会不会死,而是他会不会说不出一句“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