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热气不减,天地像被一层厚实的帘幕罩住,风不动,蝉不鸣,连墙角那枝早开的榴花都蔫蔫地垂着头。夏末的京城,正陷入一年中最沉闷的几日。
应如是静静坐在廊下。
她手中摊着一封写满细字的纸页,墨迹沉稳,纸边极薄,字与字之间隔着绵密却不带情绪的气息。那是沈彦三年所查所得——户部账册、赣南盐路、顾氏旧部、三皇子督护令……线未明,但已隐隐成势。
她低头看着它。
心中却不在这上面。
——两日前,沈行之发烧。
她在榻前守了一夜,看着他在迷糊与虚弱之间反复挣扎,连咽口水都带着呛音,额上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芷香多次劝她歇一歇,她始终没有离开一步。
第二日清晨,他终于退了烧。
可她清楚,那并非转危为安,只是命不肯断时的一次回光。那夜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你、去……去……”
她当时没有应,只是握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擦汗。但这一句,已在她心底留痕。
今日,她决定去。
不是求太医,不是托内侍,也不是替谁请安。
她要去宫中,见皇帝。
——以沈家残卷为据,以谢皇后外甥女、皇封郡主的身份,请求天子再看一眼这些年逐渐湮灭的案底,再听一回那些被活活埋掉的冤。
不是因为证据已足。
而是因为再不去,就再没机会。
*
未时末,她命芷香取来宫中所用正式郡主常服,一袭月牙青锦衣,披一层薄纱罩衫,发髻不饰珠翠,只用乌金簪稳稳挽起。
她不声张,不惊动太傅府中任何人,只携芷香一人,由侧门上车,绕行京内偏道,直赴南门。
应如是虽为谢皇后外甥女,又得封郡主,平日多半出入从容,鲜少动用这份身份。可她心知——今日所走,非是医女之途,而是宫廷之门,一步错,便是局中人。
天光渐沉。
车外没有风,只有沉甸甸的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到了宫门前,她下车整衣,袖中佩玉微响,木匣由芷香捧在身侧。她未作多言,只抬脚登上宫门前三阶,面色沉静如水。
守门金卫识得她,未曾多问,只低头肃立。
值守内侍匆匆迎出,虽未立即放行,却也不敢怠慢:“郡主恕罪,陛下近来卧病,圣前规矩紧了些……请郡主稍候片刻,小人即刻通传。”
应如是微微颔首,未显怒意。
她知这一步不能急。
只道:“劳烦。”
说罢,立于台阶之下,不再言语。
日光从西墙斜下,照在她裙角,将那月牙青衬出一抹灰白光泽。她并未撑伞,额角汗微沁,背却挺得笔直,手指搭在衣侧,连一次拂汗的动作都没有。
芷香低声:“姑娘,您先歇一歇?”
她摇头。
“太热了。”
她淡淡道:“宫里也热。”
说的是天气,亦是局势。
*
那名内侍走得快,回得更快。
“启禀郡主——”他面露难色,“陛下今日确实病势沉重,已服药安睡,太医交代不得扰动。圣意难违,还请郡主……明日再来?”
这话说得礼貌,却也将门轻轻关上了。
应如是望着他,道:“我只求在外偏殿稍候,若陛下醒来,再传一言即可。”
他斟酌一瞬:“……小人这便请示。”
*
天色越发沉了。
风依旧不动,连不远处宫墙内的水杉叶子都纹丝未摇。空气稠得像一碗凉汤,将人困在其中,汗流不出,气息不畅。
应如是静静站在原地,望着那扇仍紧闭的宫门。
不恳求,不质问,不自怜。
她只是等。
因为她知道——再等一刻,可能就没有下一个秋天可等。
她要在这个夏天,把话说出去。
哪怕这一句话,皇帝未必听得进,她也要说。
*
应如是立于宫门前时,天色已沉如浓墨。
她静静等了约莫一炷香,掌灯宫人终于来请:“郡主,德妃娘娘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