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十二月,缠绕西域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一轮惨淡的日头徐徐从东方升起,挂在碎叶城的上空。自洛北入城劝降康孝哲,城头唐旗重新升起以来,城中秩序日益恢复,百姓安居无事,各色商铺也纷纷开门。
张孝嵩踏入碎叶城中的安西署衙时,洛北正靠在软榻上看一本大食商队手抄的地图册,见他进来,才理了理衣袍,坐正身体:“孝嵩有事?”
“有。”张孝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朝廷的使节带着军令来了,就在你城外的中军大帐中。我和他说,你外出练兵去了,一会儿就来。”
“好。那便容我看完这段,大食语比我想象的难学多了,我怕是还要花些时间才能学会。”洛北道。
张孝嵩打量了他满屋子的地图、帐册和文书,实在看不过眼,帮他把几本文书叠起,放在了书橱中:“洛北,你率军奔袭千里,击破突骑施牙帐以来,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如今朝廷军令已下,你还打算按兵不动吗?”
洛北已读完了他要读的那一段,慢腾腾地起身换上大唐将军的服色:“孝嵩,你真的觉得,朝廷会让我放手去打突骑施?”
碎叶城外的中军大帐之中,张孝嵩与洛北同行大礼,从使节手中接过了朝廷发来的军令。张孝嵩瞄了一眼那封军令,差点没气得拍案而起:
“奇袭突骑施牙帐,收复碎叶城,明明是洛北一个人的功劳,朝廷凭什么叫我们留守碎叶,把兵权交给周以悌?”
送信的使节没想到张孝嵩作为朝廷御史,首先对这封军令发表不满。他在一边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只得把目光投向一边的洛北,语气也倨傲起来:“洛将军,军令如此,你还打算抗旨不成?”
“既有军令,我是一定会遵守的。”洛北接过军令,将它捏在手中,又向帐外喊他的亲兵:“阿拔思,带使者下去休息。”
使者瞪了他们一眼,心生狐疑,象征朝廷的御史张孝嵩满是牢骚,洛北作为地方势力却是缄默不言,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此刻阿拔思已经带着两个亲兵向他围聚了过来:
“使者,请!”
阿拔思身形高大挺拔,一看便是骁勇悍将,使节不敢和他硬顶,只道礼下去了。中军大帐中只留下洛北和张孝嵩两人。
“洛将军……”张孝嵩叹了口气,其实与洛北相处日久,他已经不会为洛北的料事如神惊讶了,只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还是觉得深深地无奈:“既然你早就料到朝廷会有这样的军令,恐怕你应当也有计划应对吧?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洛北轻轻一笑,眉眼弯弯,一副无辜模样:“我有什么计划,我当然是依照军令行事了。朝廷的军令是要把我手下的安西兵马归周以悌的管理。我已经给高仙芝去信,叫他整顿于阗兵马,等周以悌的命令。”
“至于我手下的这万余兵马,他们都是我自己募来的兵,自出征以来,就没吃过朝廷的一粒米,用过朝廷的一块布——朝廷想用这一纸军令就把兵权从我手中收走,那也太小看我洛北了。”
说罢,洛北伸手一撕,将那薄薄的一页纸撕成碎片,尽数抛进了油灯之中。
如果半月之前,他刚刚收复碎叶城时,朝廷来了这么一道军令,兵少将寡,敌情如火,他说不定还真会听朝廷的摆布。
可如今阿拔思带着琪琪格、莫潘,收拢了阿史那忠节的残部和胡禄屋部子弟共九千余人,都驻扎在碎叶城外的碎叶川流域。
这些人大都是突骑施或西突厥的军人,习惯了靠战争来得到一切,此刻即使洛北自己愿意听朝廷的,退一步把手中的军权让出去,这些人也不允许他退!
张孝嵩神情忧虑:“洛北,我知道你有苦衷,可万一朝廷要是追究下来……”
私自调动,就地募兵,撕毁军令,扣留使节,洛北的种种所为已和叛臣贼子没有什么两样,战时军情如火,朝廷当然可以不和洛北计较,到了战后,武三思、宗楚客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秋后算账的机会?
“孝嵩,你不必担忧这个。西域的仗,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完的。”洛北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张孝嵩:“你看,这是突厥的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写给娑葛的信,被我的人截获了。上面说,他已经准备好应遮弩之约出兵西域,救援碎叶城。”
张孝嵩接过那封信,但见上面突厥文字繁复,他一个字也读不懂,便搁下到一边:“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拓西可汗要来,我岂有不主动应战的道理?”洛北勾起唇角,琥珀色的眼眸中燃起熊熊烈火,“我要率军北上,与他决战!”
“那突骑施人呢?”张孝嵩皱了皱眉:“此战未平,又增一战,双线作战,可是兵家大忌。”
“隔着茫茫天山,又是冬季,娑葛带着从四镇劫掠而来的辎重,是绝不会冒险翻山的。”洛北在大帐中的地图上替他指出那处高山,“我想,他多半会北上去拔换城。此地离碎叶城更近,一开春,他就可以自拔换城出发,翻越拔达岭,前来收复突骑施牙帐。”
张孝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多了些不解:“可是娑葛为什么往西进入拔汗那人的地盘呢?拔汗那人饱受兵戈之苦,又是善于牧马的民族。娑葛可以在那里补充兵力和补给。如果往东,或许会撞上周以悌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