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下了很大的雪,灰瓦朱檐皆覆霜,花白白一大片,齐绪修觉得二者别无两样
指上寒凉,他被冻地缩进绒袍,哈气,搓手,眼前热雾朦胧,耳边车轮轱辘声渐渐变弱
马车停在并不起眼的门户前,至少比不上原先与母亲一同居住的小宅子,齐绪修被搀扶下车迟疑了
直至林如海介绍起大徒儿,齐绪修不禁怔住,这不是方才门前扫雪的小厮?
大名鼎鼎的林如海竟过地这般寒酸?
事实确是如此,连门前扫雪的活都要徒儿和自个上手,声名在外,却多买不起一个奴仆
林如海看穿稚童的心思,无所谓般拍了拍齐绪修的肩膀,说道,不会委屈齐大人的儿子干这种差事
年纪小藏不住事,齐绪修一下红了双耳,结结巴巴喊师兄好,却没发觉左右手交叠有错
顶上传来少年爽朗清润的笑声,如碎石击玉,齐绪修埋在袖间,忍不住悄摸抬起来,当即对上一双眼
落花流水藏凌星,春光明澈,皆入眸底
“多多关照,师弟!”
师兄正色,学地有模有样,朝齐绪修一拜
林如海一把戒尺结实抽下去,喝道:“怀川!师兄身当作则。”
贺怀川面色讪讪,一边揉着发红的左腕,一边嬉皮笑脸回:“师兄弟间熟络一下罢了……”
“来……”贺怀川猛地拉起愣在一旁的齐绪修,没给拒绝的空隙,“师兄带你逛逛好不好。”
他带人遁地飞快,唯恐林如海不允
“怀川!”
林如海的劝声完全抛之脑后
一大一小跑在廊上,齐绪修不明所以,却莫名没有抗拒,跟着贺怀川跑了好一阵才停下
“这是哪?”
齐绪修靠着柱子,气喘吁吁,与满屋子的书籍简册面面相觑
“藏书阁。”
“为什……嗯?”
齐绪修心下不解,转眼却见贺怀川攀上角落的木梯,动作格外娴熟,两三下就上去了
贺怀川从顶上空格探出半张脸
“来!”
齐绪修一手搭上去,一只脚颤颤巍巍迈上去,心里直犯怵,这梯子看来比自己年纪还大不少
“拉着手。”
齐绪修刚抓住贺怀川,下一瞬便被往上一拽,脚下悬空
一声惊呼,贺怀川轻而易举将人抱上来了
“师兄在,别怕。”
贺怀川对上小孩几分怨怼的神色,笑意盈盈,赔罪似地拍散齐绪修袍袖间的灰尘
“老师都上不来的地方,提前带你熟悉一下。”贺怀川双手交叠在脑后,非常自然靠上旧木箱,合上眼帘,“往后没完成功课,躲这睡一整天都没人叨扰。”
齐绪修没说话,这才开始打量周遭
屋梁完全袒露,四处搁置着书架旧箱,若无尽处单开的小窗,便一丝光亮也没
显然是摆放闲杂无用物什的地方,却被收拾地干净整洁,主人家用心了
但这话怎么有些不对劲……
“第二日怎么办?”
贺怀川掀起一边眼,玩笑道:“兴许老师就忘记了?”
这人真当耍小孩了,哪家师兄能这样不正经……
齐绪修暗自腹诽,贺怀川好整以暇看着他,道:“还真想拖欠功课呢?”
“没有……”
“老师可是严厉地很……每日的功课可比山高。”贺怀川来了兴致,眯眼笑,“戒尺抽下去,不带一丝犹豫的,哪顾什么世家公子还是……”
齐绪修忽然不高兴了,板着脸要下去
贺怀川意识说错话,倏地坐起来
“胡说的……别……”
长这么点,力道还不小,贺怀川差点拦不住
“写不完功课也别事,师兄帮忙还不行吗?”
齐绪修还是要下去,贺怀川拗不过,妥协道:“那……让让师兄,年纪大了不中用,先让师兄下去好吗?”
齐绪修顿了须臾,偏过脸,稍微侧开一方
贺怀川迅速下梯,站下边张臂护着,齐绪修手脚发颤还不要帮忙
贺怀川连哄了一路,齐绪修匆匆向林如海拜别就回去了,他左思右想至深夜,弄不明白,好好的,怎么生气了?
哪个字眼有问题?
林如海接过茶盏,抿一口就知道了贺怀川心里有事,而贺怀川欲言又止
“何事?”
“这……我……”
贺怀川踌躇再三,又梗在喉咙
“什么时候,你有话,也不敢说了?”
“也不是……”
贺怀川掐一把手心,干脆把疑惑尽数言出
“他是齐问濯的儿子,又不是齐问濯,我怎么不能收为徒?”
贺怀川又问:“齐府独子前年因病而亡,这会儿怎么?总不能……”
话到这忽而停住,贺怀川迎上林如海的目光,心下明了
看来传闻不假……
原齐府正夫人母家涉政罪,齐问濯为保全自身,断下休书,甚至不愿留下尚在襁褓的幼子
废夫人携一笔银两就被赶出府,后面就有齐问濯另得良配,齐府喜得贵子,可惜生下来就以汤药吊命,前年就没气了
这么看……齐绪修就是当年一同被逐出齐府的孩子了
孤儿寡母活下来不容易,他母亲又怎么肯将齐绪修送回齐府?
实则生母逝世,齐问濯恰无子嗣,寻回长子正解燃眉之火
齐绪修蓦然别了生死相依的母亲,哭灵时几度晕厥,醒来时就碰上了自称生父的齐问濯,还强迫他喊别的女人为母亲
世事荒唐,齐绪修闹地齐府一连几日不宁,却无人救他,母亲尚未肯让他吃过多少苦头,齐问濯竟敢用各种不堪手段强硬逼迫
他半夜又饿又困,在冷暗潮湿处缩成一团。眼睛痛,头痛,手脚也痛,昏昏沉沉要痛晕,又登时被痛醒
“怎么给打成这样……”
“阿嬷……”
小小一个人儿,遍体鳞伤,却奋不顾身用力抱住熟悉的人
“阿嬷心疼呦……”年迈的老嬷嬷揩泪,小心擦着药,“以后……咱不逞能了……可别折腾自己了。”
齐绪修听明白了,他曾固执地宁死也不从,可目光触及嬷嬷两鬓在几日前不曾的花白,嚎啕不哭,摇头又点头
齐问濯吩咐什么,儿子一一应下,十分满意自己教导之果,虽然接回来是无奈之举,现在看来,也并不算差劲
齐绪修因为听话,被安排拜于名师门下
他纵有再多不悦,翌日一样被送来林如海的宅子
远远就见贺怀川门口等候已久
贺怀川今日是真赔罪,引门都要亲力亲为,齐家下人乐的清闲
齐绪修从不适应到不耐烦,仅仅用了一天,在贺怀川又一次迎上来问要不要帮忙写功课时,他终于出手握住
“师兄……”他话里带着威胁的意味,“我要喊人了。”
林如海良苦用心,单独腾出房间让贺怀川辅导功课,这厮却一心扑在不正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