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年春。
细雨如棉,足有七层高的楼台,凌霜独自一人盘腿而坐,静静俯视着整片京城。周边无人,他也懒得如平日一般绷着,撑着腮帮子,坐没坐相,长发随意散了一地。
迎着窗外射进来的暖光,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个精巧的铃铛,这铃铛雕花复杂,用材讲究,但说到底却也只是个普通的铃铛,不知道萧岚为什么非要让他贴身带着。
朝廷中两方势力斗到现在,早已没了善了的可能性,全国各处地方都出现的大小规模不等的流血冲突,皇权垂危,内乱将近。
在这种情况下,国师将凌霜安置于秋月台,也就是他现在身处的这座塔中,并留下命令,若国师本人不幸身陨,则国师府大权皆由凌霜继任。
人人都道他受器重,只有凌霜一人知道,他这位“恩师”,终于准备对他动手了。
而这座秋月台,就是锁住他的囚笼。
反正闲来无事,跑又跑不掉,周围还没人,凌霜也就露了点本性,迎着阳光把自己铺在椅背上,转着铃铛的尾巴,研究起来。
嗯……铃铛是铃铛,流苏是流苏,实在是没什么特殊的。也是,连秋月台守卫那俩仙门来的探测器都能让他带进来,能是什么神兵利器?
凌霜轻叹,将那铃铛缠在腕上,手臂和长发一起自然垂落在头顶旁。
质朴的红线在皙白的手臂上缠的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还勒了进去,他毫不在意,比起被丝线割伤,他还是更怕把这铃铛丢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一闭上眼,就是萧岚那句话。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什么日子?中秋过后的第二天?还是……他和岚相遇的日子?
一切都太巧了。
从当年觉得萧岚像岚开始,到萧岚不遗余力护着他,再到那天的礼物,有时他甚至产生了是不是岚在回礼的感觉。
但萧岚的身世无可置疑,连绯娘都出来做了证明。
死人也不可能复生。
没事干果然容易让人胡思乱想,被囚在秋月台上一个月有余,凌霜也不能免俗。他很清楚,萧岚送他东西可能是心血来潮,和岚像也可能是因为名字带给他的错觉……关系发展到这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希望萧岚就是他的阿岚?还是希望在死前能说尽那天高楼上未尽的心事?
……
凌霜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不由笑出了声。
真是痴心妄想。
且不说性别的因素,如今的情况,他能保下萧岚就不错了,表明心意干什么?去给他徒增烦恼吗?
可大小道理讲了一堆,凌霜还是会抑制不住地去期盼,去妄想,如果能得到回应,该有多好。
……不知不觉的,他好像也没那么一门心思想离开人世了。
他在逐渐从九族尽诛,淇定灭亡,岚和童漓身死的泥潭中挣脱出来,因为萧岚,因为那些朋友们。
如果……
“凌霜公子。”
一声恭敬的呼唤从房门外传来,让凌霜瞬间收起了散漫的心思,他挽起长发,恢复成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起身掀开帘子。
果不其然,屏风之后,一名侍女打扮的人朝他行礼,说明了来意。
“国师大人约您于亥时在顶楼见面。”
.
秋月台外,萧岚倚着红泥铺砌的外墙,闭眼感受周围的风吹草动。无数守卫从他身侧经过,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存在,仿佛这么个大活人早已与墙壁融为一体。
猩红月的刀柄被握的发热,萧岚的呼吸平稳而隐蔽。
秋月台,囚月台,真是会起名字。
把凌霜架到最高的地方,再用恶咒剥夺他的一切,这些仙门中人,当真恶心。
幸好在仲纤纤的帮助下,魔教的那些咒文他也能看懂点,甚至能猜到凌霜一些想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先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大概率会选择先杀国师稳住局势,再趁着仙家清算前利用国师的权势为己方势力争取利益,反正他不用顾及国师府的死活,肯定是能徇私舞弊多少就徇私舞弊多少。
但这样的话,他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半年前萧岚去找过红妆,向她借了些材料做了个礼物。红妆给的很痛快,听完萧岚的目的后也没劝阻过什么,只说了一句话。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回过头来,萧岚觉得这句话说的真对,他偷偷跟着凌霜这么久,总不能聪明人都让凌霜一个人当了吧。慧极必伤,那他也要承点伤,把先生从这必死的局面里拉出来。
就是每天在这守着,守了一个多月,秋月台结构摸清了,守卫巡逻时间摸清了,连头上小燕子家四个孩子都会自己出去找虫子了,再监视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态。
哦,他不是,他哪来的胆子偷窥。
高楼上狂跳的心脏打破了少年对情感最后的懵懂,让本就对情绪敏感的人彻底明白了何为爱情,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再回神时,凌霜已经有了新的安排,和他擦肩而过,踏入了风谲云诡的政治场。
一旦有了别样的心思,曾经理所当然的事就好像全变了层味道,一举一动都是对心上人的亵渎。
萧岚僵立片刻,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废物”。
要是连自己都把先生架在楼台上,只敢敬仰不敢触碰,那还有人会把他当人吗?有心思就早点说,再混下去要连个侍卫都当不上了!
不过很明显,他要真有这胆量也不至于在这楼旁干守个把月。萧岚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西下,终于说服了自己,翻身上了房檐,准备趁着夜色瞧去他那日理万机的先生一眼。
令人遗憾的,今天时机不太合适。
萧岚刚登上四楼,就放轻了脚步,用上了在深渊中才会拿出来隐匿气息的方式。
太安静了。
平日里,凌霜所在楼层上下总会有侍女摆弄花草,打理卫生,用以监视。但今天,这里静的可怕,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萧岚抬起头,望向秋月台的顶楼。
此时乌云遮月,铅灰色的云层像被无形的手撕扯着,粘稠地裹住天穹每个孔隙。风里裹挟着浓厚的水汽,潮湿的寒意顺着衣领爬满脊背,令人不适。
风雨欲来,正是狸猫换太子的好时机。
国师要动手了?